三日之约,还剩下一天。杏娘不由得开始着急起来,何琼芝还未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尽管这个妇人早就说服了丈夫,但在杏娘面前,她一直都含糊其辞,没个明朗的话。
一来她需要时间去查清楚邓林的底细,二来她要用这种从容淡定的态度来向杏娘表示自己对这银钗背后的“阴谋”不关心不在乎。
当然,这其中也有几分真意是因为她舍不得杏娘。
这天午后,何琼芝将杏娘唤到天舞阁中,将两身男子衣衫递到了杏娘手中,道:“这是按照你的尺寸定做的,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这?”杏娘疑惑地望着何琼芝。
何琼芝笑道:“事贵应机,兵不厌诈。江湖人素来诡诈,你一个女儿家在外,一定要懂得随机应变。这两身衣服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杏娘闻言,先是一愣,但转瞬喜出望外。
“崔叔同意了?!”
“你这孩子,从小到大从不张口相求,难得你这次开了口,我们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何琼芝带着怜爱的眼神将杏娘拉到自己身边,“你说你这孩子,求个别的什么不好,非要求这……你可记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杏娘兴奋而感激地点了一下头。
何琼芝此中的“江湖人”特指平江墨家。
锦盒上“王希孟”的笔迹和血迹,让她至今心有余悸,也正是这份“余悸”让她相信了邓林的说法——此银钗乃是平江墨家之暗器!惟有这平江墨家才会造出如此奇巧之玩物,惟有这平江墨家才会造出如此邪恶之鬼物。
尽管当初柳彦卿甚少于人前提及自己的家世,也甚少提及他在平江的四位兄弟,但他在汴京城中对崔洵肆无忌惮的“人身攻讦”的时候,让许多人对他这头“疯牛”产生了好奇。
何琼芝也是在那个时候从别人绘声绘色的传言之中听闻了平江墨家的阴险毒辣。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墨家的阴险毒辣也让柳彦卿的面目也变得可憎与可恨,也让他的攻讦变得恶毒与叵测。
“鹰化为鸠,犹憎其眼[1]”,这就是时人对柳彦卿的态度。如今,鸠不复鸣矣,但何琼芝依然保持着对鹰的憎恶与警惕。在银钗的事件上,她与崔洵都有过一个怀疑——这又是柳彦卿在背后作祟。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个疯子这次的行动为什么要时隔这么多年?
何琼芝认为,是最近崔洵的升官刺激到了柳彦卿;而崔洵认为,与那支银钗背后的故事有关。对自己的臆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秘而不宣,就如王希孟的死一样讳莫如深。
尽管两人的答案并不一致,但两人最后的决定是一致的——既然锦盒上是王希孟的笔迹,那对兄弟之生死至今耿耿寤寐的崔洵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要不然岂不是要被人讥笑其虚情假意,所以这一趟平江之行,势在必行。
这也算是这对老夫妻难得的默契吧。
“再过一个月就过年了,本想着你过了年再去,可我知道你和那邓郎中早就定了三日之约。咱们书香世家,讲究的就是这‘信义’二字,况你崔叔又在朝为官,可不能落人口实,说我们言而无信。所以这次,且依了你。以后啊可不能这般草率地许下约定。”何琼芝佯嗔道。
杏娘及时卖乖道:“是,下次杏儿定会请示您和崔叔之后,再作约期。”
“没有下次!”何琼芝板起脸来,一脸峻肃。但见杏娘咬着嘴唇,讪讪一笑,何琼芝的脸上立时变得慈和起来。
“杏娘,出门在外,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遇事要沉着要冷静,不要操之过急,也不要畏首畏尾地不敢行事。墨家是江湖中人,说话做事未必像那正人君子一样客气有礼,听到什么难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虽则是我们去求他,但你只需尽到自己的礼数即可,不必太过委曲求全。如若他们敢仗势欺人,你切不可一忍再忍!这里有一封你崔叔写给吴县县令的书信,你带在身边,必要之时,你可以求他帮你一把。”说着,何琼芝从妆台之下取出一封信,秘密塞到那两件衣衫之间。
杏娘明白,这封大违崔洵往日作风的信来之不易。于是,她更于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此行决不能空手而归。
何琼芝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相劝道:“杏儿,咱们啊有尺水行尺船。你切不可勉强自己。如果这墨家到底都不肯帮你,那你也别跟他耗着。除了灵山别有寺,我就不信,除了他家,就没法查这送钗的人了。”
“其实我觉得你这趟是大可不必去的。他若真的有什么居心,必然还会再来的。”何琼芝缓缓道。
“我知道,您啊,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杏娘俏皮地冲着何琼芝笑了笑。
“您的话,杏儿都记住了。我这趟去,主要是去探望您的姨母的,至于这银钗,我就是顺道问问。能问出多少就多少,问不出来,我转头就走,绝不停留。我可不能为了这么一支素钗就白白送了性命。那太不值当了。”
“死生大事,岂可儿戏。”何琼芝再次板起脸来。杏娘见状,立时像一只机敏的小兔子一样将双唇紧闭,竖起耳朵,认真地倾听长辈的教诲,脸上还带着小白兔一般天然的乖巧与警觉。
懂事的她懂得何琼芝那样说,是想告诉她:倘若这次去墨家,没有结果,也没有关系,何琼芝和崔洵并不会因此而责怪她。
所以在她听来,何琼芝的这些话只是为了减轻她此行的思想负担,也是基于某种结果预期而预先之于她的心理安慰。是而,她懂事地作出了适时的回答,但她不知道这就是何琼芝的本意——平江之行,势在必行,但此行之结果,却不必抱着势在必得之决心强自己所难,量力而行即可。
不言而喻,这两个人之间的意思表达与理解出现了微妙的偏差,但此刻,她俩都未意识到这种偏差有多大。
两个人坐着啜了几口茶,然后何琼芝拉着杏娘的手东拉西扯地又说了一些与此行无关的话题,快结束的时候,何琼芝却又把话题重新兜了回来。
“你此去墨家,最好别提起你的身份,”何琼芝道,“江湖人素不喜与朝廷中人打交道,他们若是知道你崔叔在朝为官,怕是要与你为难的。”
杏娘顺从地“嗯”了一声,两颗通透的眼珠带着和而不同的眼神委婉地活动了一下。
于她看来,“江湖人素不喜与朝廷中人打交道”这个结论是何琼芝从她那位性烈如火的师父那里得出来的。
她那位传授武艺的师父使得一手好鞭子,出手又快又狠,就和她那根舌头一样不留情面。何琼芝见她多次,每次都要受她劈头盖脸地好一顿呵责,所以何琼芝后来未免自讨没趣,也就不与之见面了。
不过,杏娘还是挺喜欢这位师父的,尽管她待杏娘,比起其他人并没有好多少。但杏娘喜欢她上课时的严苛,也喜欢她下课后时常念起的“江湖”——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也是一个离奇的世界。那个世界与杏娘无关,可它却以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她。
[1]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虽阳和布气,鹰化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其眼。”比喻外表虽然有所改变,但改变不了其凶恶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