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从中得了什么好处?”
许久不发话的何琼芝忽然问道,她的声音亲切而温和,不似周嬷嬷那般峻厉,却惊得小缃将那刚刚抬起的脑袋又猛地缩了回去。
“我——”小缃支吾其词,不敢答话。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看来这平时你是没少吃也没少拿啊?”何琼芝一下子戳中了小缃的心虚之处。贪嘴的她唯有这张嘴,是她最无法节制的。
这五年来,她每每向周秉仁通风报信,总能在周秉仁那得一点口福。但要说其他奖赏,却是丝毫没有的,单纯的小缃似乎也从没想过向周秉仁争取其他更为实际的酬劳。
“没有,没有,大娘子,我可从没有中饱私囊!只是周管家给杏娘寻常备的杂嚼点心,会给我多留一口而已。”小缃如实地辩解道。
“我道这老东西用什么好手段呢!”何琼芝含笑道,“你也是,有奶便是娘了吗?”她瞥了一眼在地上栗栗发抖的小缃,觉得她可怜又可恨,让人不禁想起了家里那条终日摇尾乞怜的黑皮狗,谁给它一根骨头,它就对谁亲热,天生的一副媚骨!
小缃愕然地听着何琼芝不明朗的笑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可知罪!”
正当她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周嬷嬷劈头一声叱喝,让她悚然一惊。她本能地伏身泣罪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大娘子恕罪!请大娘子恕罪……”惶然无措的脸孔上真挚地写着一个“罪犯”的悔恨,但到得此刻,她还不知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如今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们就可着劲儿去讨那解红居的欢心。哼,周秉仁这个促狭鬼,早就巴巴地往那娼妇那儿讨好献媚去了,你们这些墙头草也是时候见风转舵了。”
至此,小缃方始恍然。她那犹被惊雷轰过的脑袋才懵懵然苏醒过来。虽然她的耳朵稍显迟钝,但她嘴巴上的反应还是相当迅速的。
“大娘子,小缃决不会背叛您的呀。不管别人如何巴结解红居那位,小缃我是决不会的啊。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是您救了我,还收留我,此大恩大德,我就是今生来世都报不完的啊。”小缃颤颤悠悠地膝行至何琼芝跟前,情辞恳切地哭诉道,“大娘子,我真的不知道周管家已经投靠那边了。我真的不知道……”
“就因为你不知道,差点坏了大事!”面容枯槁的周嬷嬷一把将小缃从何琼芝的膝前搡倒在地,训斥道,“你可知道,解红居的那位一直妄想着搬到这大院里来,郎主眼下是未肯,但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那女人最是狐媚,保不齐哪天她就说动了郎主。到那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然少不了你们这些为她鸣锣开道的人的好处。”
“不会的,不会的,小缃决不会背叛大娘子的。”
“不会?”周嬷嬷眸光一冷,“虽说她现在人还没来,但她早已把我们这大院里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了。这里面难道没有你的功劳?”
“她知道在咱们崔家,郎主最关心的就是大娘子和杏娘。可她呢却暗中诅咒我们大娘子早日归西。不仅如此,她还经常在郎主面前无中生有,说杏娘的各种不是,无非是想郎主厌弃杏娘,好将杏娘及早打发了出去。这样,待她日后入主大院之时,也少了些碍眼的人。不过,真到那日,你是不用怕的。周嬷嬷我肯定是肝脑涂地的那个,你,尽可随着那周管家到那娼妇跟前讨赏去。”
周嬷嬷不无冷峭地讥讽着小缃,冷漠的语气里充满着对下跪者的不屑与鄙夷。“大梦初醒”的小缃羞惭地仰望着周嬷嬷那颗老而弥坚的忠心,无地自厝。
“扪心自问,主母平时待你如何?你怎么能被那周管家一两块点心杂嚼把自己的良心也给吃了呢?”周嬷嬷痛心疾首地怒问道,就像一个力道刚猛的撞心拳一样重重地锤在小缃的心头。小缃紧紧地捂着隐隐发痛的胸口,她感觉自己曾经那颗跳动的良心消失了。
良久,她才放声大哭起来,悔恨的泪水如雨一般湿透了她那张单纯而显稚嫩的小脸。
“小缃不敢了,小缃再也不说了。周嬷嬷,周嬷嬷,大娘子,大娘子,你相信我,你们相信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那周管家说杏娘半个字了。我再也不了……”
“好啦,别训她了,她还是个孩子呢。”看着小缃“幡然悔悟”的泪水,何琼芝劝止了周嬷嬷的训斥。
她将身子微微前倾,轻轻地抚摸着小缃颤抖的肩膀,为其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温和地安抚道:“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从小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我收留你,也是想你能和杏娘作个伴儿。你俩啊,都是苦命的孩子。将来等杏娘嫁人了,我也给你找个好人家,不叫你一辈子服侍人。”
“大娘子,我愿意服侍您和杏娘一辈子,来世,我还要给您和郎主当牛做马……”小缃仰起头,非常认真地说道。
何琼芝慈祥地微笑道:“不用!你若真想报答我和主君,就一心一意地对杏娘好就够了。杏娘是个性子软的人,你对她好,她一定会对你更好。这一点,想必你要比我清楚的多。”
“不要辜负她对你的好!”何琼芝语重心长地说道。
小缃点头道:“嗯,我听您的,以后我一定一心一意地服侍杏娘,再也不理那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周管家了。”
何琼芝摇了摇头:“你只是一个小丫头,无谓去得罪他这个大管家。今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听他的话就是了。”
“可……”
“你是杏娘身边的人,得罪了他,于杏娘不好!”
“可他吃里扒外,该好好惩罚他才是。”
“虽然周管家与解红居那边过从甚密,但他对郎主还是尽心尽力的,冲着他这么多年的功劳与苦劳,我们也得给他一个改过迁善的机会,不是么?”
小缃抿起小嘴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也借以表示自己改过迁善的决心。
“那老狐狸哪知个好歹!翘着狐狸尾巴还想两边讨好呢。”周嬷嬷悻悻地啐了一口,“你可留点神吧!今天大娘子好心留你在这,可不是为了罚你,是想点醒你这个糊涂鬼,免得你受那老狐狸唆摆,再干出什么丧天良的蠢事来!”
周嬷嬷用她那一贯冷峻的声音道出了何琼芝的一片“苦心”,小缃这次听了,倒没有感到畏惧,反而还流下了感动的热泪。
“今后杏娘的事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得会分辨。倘若你不会分辨,就来跟周嬷嬷说,免得你一人计短,还要害得我和杏娘一起受那老狐狸的算计。”何琼芝笑盈盈地说着,捧着小缃的脸就像捧着那小流浪猫的脸一样,眼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悲悯,小缃驯服地伸着脑袋,“特赦”之后的激动与惶恐支配着她整个身躯。
“嗯,我知道了。”何琼芝的话,让小缃感到振奋,“多谢大娘子,这次若不是您及时点醒我,我恐怕要犯下大错,成那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大混蛋了。”小缃不无感激地再次叩首,嘴里不住地谢着何琼芝。
“要不是看杏娘那般疼你,以你今日犯下的事,打死都不为过。”周嬷嬷沉着脸骂道,好似是在埋怨何琼芝不该如此“宽大为怀”。
“你这刁婆子,说这般狠话作甚。”何琼芝半是责备地斜睨了周嬷嬷一眼,然后起身准备离去。她拍了拍小缃的肩膀,却没有当即释放的意思,“今晚你且在这里安安心心地过一宿,明日,我便会放你出去。”
小缃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但是深深的愧疚又让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好像惟有如此,才能为自己无知的过去赎罪,才能让自己那颗迷失的良心返回正途。
“周管家的事,你先别告诉杏娘。免得叫她忧心。”何琼芝咳了两声,“今晚你我相见之事,也最好不要告诉她。这孩子心思细,你若露了一字半句,她定然会多心的。”
何琼芝说得急,不禁又多咳了几声。小缃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发誓似地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是,奴婢理会得。大娘子这么疼杏娘,我一定不会让杏娘烦忧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爹妈不是为自己的孩子操碎了心。”何琼芝沉沉地叹了一口,“就像当日,你的父母不得已抛下你,心里却还为你们日后重聚留了一丝念想。”
“我爹娘?”小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
何琼芝微微犹豫了片晌,但她终究还是不忍心小缃可怜的目光,不得已将那半截子不慎说漏的话补充完整道:“其实当时我发现你的时候,还在你的襁褓里发现了一块如意形状的木锁,我想应该是你的父亲自己雕刻的,一面刻着你父母的姓氏,一面刻着平安二字。”
“……真的?那……那块木锁,现在在哪儿?”小缃睁大着眼睛,渴切地盯着何琼芝。
“你放心,那木锁在我这儿呢。我本想这一辈子都不告诉你,免得你知道了伤心。”何琼芝抚着小缃的手背,温言道,“不过我如今想好了,等你出嫁那天,我就把它当做你的嫁妆还给你。”
冷暖斋的大门再次关上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再次将这颗稚嫩的心重重包围。又复孤独的小缃呆呆地坐在那张一样孤独的座椅上,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黑色的眸子渐渐适应了黑色的夜晚,渐渐地,她也不再感到害怕,也不再孤独。
今日临行前,何琼芝拉着杏娘在屋里说话时,周嬷嬷按何琼芝先前的吩咐,把小缃唤了出来,在她的包袱里塞了一包点心,并借机悄悄告诉她,路上有任何消息,及时写信回来,但为掩人耳目,此信须递到临安维摩庵,庵中的空慧师太与何琼芝有些交情,她会把信转交给何琼芝。
“大娘子,那狗……今早……”何琼芝在池边对景伤情时,周嬷嬷给她捎来了一个“坏消息”。那条曾经被小缃撵得无处容身的黑皮狗终于等到“恶人”走了,可它还没来得及享受“恶人”去后的太平生活就断了气。因嫌晦气,所以周嬷嬷直到此刻才来禀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愿它来生投个好人家!”何琼芝双手合十,不无悲戚地为那条卑微的生命作了一番祝祷,然后转头命道:“走,咱们去把那剩下的桃仁剥完。”
“还要剥?”周嬷嬷不安地地多嘴问道。何琼芝斜瞟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怎么,剥了给畜生吃,你心疼了?”
周嬷嬷默然低头,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