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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曙后孤星
    天色越来越暗,杏娘的心情也越来越灰暗,脚步也越来越焦急,她和杯莫停在几个乞丐的聚集区都已搜寻了一遍,但二人始终未瞧见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仿佛她那小小的身躯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原本还保持冷静的杏娘此时也无法再冷静下来。



    路上,行人寥寥,车马寂寂。各家大小酒楼的灯火虽已早早点上,开始花枝招展地招揽那些晚归的客人,但依旧无法改变这座城市萧条与冷漠的主色调。



    夜色,如水一般倾泻而下,覆盖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将远处的景物统一刷成了单调的黑色,同时也给眼前的景物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轻纱。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地映在地面上,与地面的颜色融为一体,只有经过光亮处时,他们修长的影子才复出现,但很快就又消失了更为黑暗的夜色之中。



    经过春红阁和翠阴楼时,杏娘看到那些负责搭建彩楼欢门的伙计又登上了他们各自的彩楼之上,只不过这次他们的工作不是搭建,而是拆除。有人见到杏娘,朝着自己的同伴挤了挤眼色,然后他们悄悄地斜睨了她一眼。



    从他们那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还记得杏娘,他们也还记得白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及至杏娘从他们酒楼前走过好久,才听有人窃窃私语道,“就是这小娘子,害得掌柜的赔了曹衙内一大笔赔偿费。”



    “别啰嗦,堵上你的嘴,赶紧拆!人家攀上曹衙内,自是后福无穷,你可小心着,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今晚务必要把楼子拆喽,否则明天就给我走人!”一个监工模样的人袖着手立在下方喝斥道,那彩楼之上闻声,瞬时安静了下来。



    杏娘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有人轻蔑地啐了一口痰。那一口痰里,有刻薄的嫉妒,也有狭隘的恨。



    在摸排了最后一个乞丐聚集地之后,杏娘的神色变得更加颓丧了。杯莫停倒不甚悲观,凭借着他比乞丐更为潦倒的外形和比一般人更为阔绰的出手,他不断从乞丐们中间获得有关小女孩的各种信息,但都没什么实质性的价值,仿佛这所有的人都不认识这个小女孩,可也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



    他们这个队伍,每天都有人在掉队,也每天都有人在不断地加入进来。所以也就没有人会关心每天是谁掉队了,每天又是谁进来了。这其中的人来人往,就和月圆月缺一样稀松平常。生活逼得他们放下了尊严,也让他们对生活中除自己以外的人变得极其冷漠。



    “娘子,莫要灰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杯莫停一直在努力地鼓励杏娘。杏娘也一直如是安慰自己说。



    “娘子,你看那里有个孩子,是不是她?”忽然,杯莫停在一个巷子里隐约见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杏娘急转过头来,那女孩正盘腿坐在墙根一垛人家盖房子用剩下的青瓦之上,手里拿着杏娘的荷包,正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着自己不劳而获的“不义之财”。



    忽闻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她立即警惕地掖起荷包,翻身坐起,也不看来者何人,就仓惶地准备逃走。杏娘一个箭步拦在其身前,女孩乍见来人是杏娘,脸色猛地大变,做贼心虚的她立时调转脚步,径往回跑,可没跑几步远,她复又停了下来。另一头杯莫停正笑眯眯地等着她哩。



    小女孩立时目露惊惧之色,肩头一颤,忙将荷包塞入怀中,然后抱头蹲下,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口中不住地哀求:“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杯莫停一手便抓住其项间衣领,径直提了起来,喝道:“小毛贼,还往哪里逃啊?”



    小女孩不住地求饶,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杏娘心生怜悯,让杯莫停放下小女孩。杯莫停将其垂到地上,手中的衣领却一丝不松。



    小女孩被勒住,无法跪地求饶,更无法伺机逃走,观杏娘心慈,便急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杏娘温言道:“小妹妹,姐姐问你,你若老老实实的回答姐姐,姐姐便让这叔叔放了你,可好?”



    小女孩抬头望了望杏娘,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痕,“好好好,姐姐尽管问,小四绝不欺瞒。”小女孩兀自啜泣不止,豆大的泪珠急涌而出,她的小手又再反复擦拭,黑黢黢的脸上一眨眼便哭得黑一块白一块了。杏娘颇觉于心不忍,却也怕她再使诡逃跑了,便也只好任由杯莫停先行制住。



    杏娘俯身弯腰,半蹲半跪,柔声问道:“姐姐的荷包,可是你拿走了?”



    小女孩渐渐止住哭声,双目游移,面露惊惶,吞吞吐吐道:“嗯,嗯,嗯……”



    杏娘知其害怕自己承认后会遭受责罚,故而犹豫不言,便轻声道:“你莫要害怕,你拿了,还给姐姐,姐姐绝不会怪你。”



    小女孩方才点点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眼眶、鼻尖俱是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杏娘见其衣衫单薄、瘦骨嶙嶙,甚为怜悯,见其左手从怀中摸掏一番,递出了杏娘的荷包。



    杏娘接手过来,这时小女孩“啊”的一声,继而听杯莫停喝道:“还有呢!”手指间加劲儿,痛得小女孩一声惨叫。杏娘深恐杯莫停错手伤了她,忙上前劝道:“可别弄伤了她。”



    只见小女孩又从怀里掏摸出杏娘的锦盒,杏娘顿时眼前一亮,急忙接过,见锦盒全身安然无恙,未有打开过的痕迹。为了防范万一,杏娘还是亲自打开查验,见银钗仍在,心下稍定。只听小女孩慌道:“我没有动过锦盒。里面丢了什么,我可不知道啊。我只是想拿荷包里的钱而已。”语带呜咽。



    “拿?分明是偷的!!”杯莫停闻其全无悔意,偷盗他人钱财却视如拿取自己囊中之物一般,心中顿生几分厌恶之情,呵斥道:“枉娘子甘冒大险救你一命,你却以德报怨、恩将仇报!”



    “小四不敢了,小四不敢了!”小女孩听杯莫停言语不善,又哭将起来。



    “算了,反正钱袋和锦盒都在,”杏娘示意杯莫停松手,更缓缓地给小女孩擦去脸上的灰垢:“小妹妹,你的家人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回娘子的话,我是个没人要的孤儿。爹妈,也不知道在哪,更不知道姓甚名谁。”小女孩言语稚嫩,听得杏娘不禁心口一酸。



    她从小父母俱亡,幸得崔洵夫妇收养而衣食无忧,而这个小女孩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其生世之悲苦让杏娘心生悲悯。



    她将荷包塞给了小女孩,怜爱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和蔼地说道:“你走吧。这个你拿着。以后别再去偷东西了。姐姐现下要去办事儿,若是你信得过姐姐,等姐姐回来,便来找你,带你一起去姐姐家,可好?”



    “去姐姐家?”杯莫停已经松开了小女孩的衣领,小女孩不敢逃跑,却不敢去接杏娘的荷包,听着杏娘要带自己回家,她的双目就未曾离开过杏娘,楚楚可怜,一阵疑惑,抹去眼角的泪珠,怯怯地问着杏娘。



    “嗯,你以后就跟着姐姐一起生活,好吗?”杏娘微微一笑,点点头,神情温厚。她心疼这个小女孩,便有意想收留她。虽然小女孩曾偷盗她财物,害得她忧急如焚,行止固然不正,但实属世道所迫,日后多加管束教导,改过迁善也未可知。



    小女孩破涕为笑,兴奋的点点头,又连连就地扣了三个响头。



    “你现在这样整日流浪也不是事儿,要不,我送你去居养院里?那里专门收养你这样的孤儿和老人的,虽不如家里,但也好过你现在这样。”



    “居养院?我识得路,倒不必劳烦姐姐送我一趟。只要姐姐能记得来接我,我就去。”



    “我当然会来。短则十天,长则一月,姐姐便来接你,姐姐答应你了,你也要答应姐姐,要乖乖的,别再去偷东西了,被人拿住了,可就不好了。”杏娘温言相抚,小女孩也是感激涕零。



    杯莫停默然无语,看着杏娘善良的抚慰、慈爱的神色,不觉鼻尖一酸,眼眶泛红,这样温情款款的儿女之态,似曾相识,却又黯然缥缈,默然转身,仰视碧空。



    颙望临碧空,怨情感离别。江草不知愁,岩花但争发。云山万重隔,音信千里绝。春去秋复来,相思几时歇。



    值此之间,杯莫停怅然凝思,杏娘眼角余光所至,不禁一震,这座巍峨雄伟的山岭之间此刻竟会萦绕着这般凄迷之云彩,似乎这满腹醇酒下肚,便为之倾注了万般柔情。



    刻下,杏娘还不知道自己此去平江,不是十天,也不是一个月。



    杏娘和小女孩相偕走了一段,便和小女孩依依相别。杯莫停一直跟随在后,直至二人分别。杯莫停方才回首望了那小女孩一眼。那小女孩已转身黯然离去,瘦弱的身形,渐行渐远,直至杳然无影。杯莫停怅然若思地瞥了一眼,转身跟上杏娘的脚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