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一老一小两具尸体，已是次日凌晨时分，这比张月鹿预计的差不多晚了两个时辰。他是个办事利落的人，这不是他应有的速度。可今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些烦躁，以致他办起事来都有些无精打采。



    心烦意乱的他仰面倒在他刚刚平整过的地面上，与两具尸体只有三尺之遥。



    三尺之遥，阴阳两隔。这就是他们六个人当年费尽心力所要的结果？仰望天空，他一直反复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满天星斗没有回答，月亮则干脆连脸都不露一下。他感到很苦恼，也很疲累。按照计划，这边完事之后，他应该回去继续布置下一阶段的工作，但他现在还不想回去。



    倒不是因为害怕向其他五个人交代，而是他想多陪陪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小四”，忽然，天空中有一颗明亮的星陨落了，在西方的天边画了一个美丽的弧线后，即匆匆消失了。他瞿然坐起，望着流星消失的地方，怔怔地呆了好久。



    “对不起，花婆子，是我害了你！”



    “小四，花婆婆没有背叛你。”



    “害死你全家的人不是你单哥哥。”



    “……”



    张月鹿忽然哽噎了起来，好像身体内有一股野蛮而腐朽的力量在阻止他与死人的“对话”。



    寂静的树林里，空无一人，地上的枯树叶窸窸窣窣地流散着风的影子。



    它来了，又走了，还带走了他身边唯一的一点光亮。纯粹的黑暗笼罩着他，让他的眼睛暂时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只能用心去照亮前路。他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走了好久，才发现他其实一直在往回走。



    关于小四全家被杀的秘密是他有意泄露给小四的。为免被外人知晓，他找了小四身边一直默默无闻却奇迹般地存活了多年的一个人——花婆婆。她不是小四身边年纪最老的一个，却是小四身边活得最长的一个，唯一的一个。



    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对于这位年过七十的老人来说，似乎只懂得后半句的意义。



    从心所欲？她无心，也无欲！或许，这就是她存活至今的原因。



    张月鹿原本以为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老妇人一定会拒绝，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妇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以一个简洁的“好”字答应了他。



    按照他们的计划，张月鹿会把当年小四全家被屠的部分案件事实以匿名信的方式藏在小四浣洗折叠好后的衣服之中，小四发现之后，花婆婆只当做不知即可。张月鹿确信，小四收到信息后一定会设法去查明她家灭门的真相。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花婆婆私藏密信的举动，还是被小四发觉了。小四没有当场戳穿，但这引起了小四的警惕。事后，小四旁敲侧击地询问了花婆婆几次，但花婆婆总一味地推说不知，矢口否认有过私夹密信之举。而这引起了小四更大的反感，也让小四对花婆婆产生了误会——她不是私藏密信的，她是偷看密信的。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经形成，就再无机会更改。



    正如张月鹿预料的那样，因为小四身份的特殊性，浑天部里所有人素来都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所以当小四得知有关她身世的消息时候，她很快就动手翻查了当年的案件卷宗，在一通顺藤摸瓜抽丝剥茧的调查研究之后，她终于得知了她的父母是什么人，也得知了她最亲爱的单哥哥就是她最大的仇人。



    不过，小四查案的效率，远远超乎张月鹿的预料。在追查到凶手就是塞上孤狼之后，她并没有停止追查，很快，她就查出当年小四全家灭门惨案的制造者，实则另有其人。



    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一边继续不懈地追查线索，一边秘密地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塞上孤狼，便是她最先要对付的大仇人。



    塞上孤狼死后，张月鹿去检查过他的尸体。



    他是被毒死的，中的是浑天部自己惯常用的“见血封喉”毒，浑天部中每个人都有配备，但塞上孤狼从不需要这些毒物，他的“一尺银沙”也从不沾毒。所以张月鹿不禁有些纳闷，他的毒到底从谁处来的？听适才张俊所言，此毒是小四下的！可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小四小小年纪，如何能在一尺银沙上下毒，那可是墨家暗器呀！



    但浑天部里，除了她，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了。张月鹿记得，在鸳鸯湖一战之前，小四确曾见过塞上孤狼，可是看塞上孤狼当时归来后的表情，两人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再回想当日小四听闻塞上孤狼噩耗时的反应，小四的眼泪也不像是假的呀。



    张月鹿想了又想，始终觉得小四不是那种机心很重的人，虽然她对下人残忍狠毒，但她还只是一个孩子，误把纯粹的恶当成了游戏而已，至于大人世界那些复杂的游戏规则，她还是不懂的！张月鹿如是一厢情愿地想着他的“小四”。



    作为大人世界中的一员，他既是游戏的旁观者，也是游戏的参与者。



    对于他为何要将小四全家灭门的惨案泄露于小四？他对花婆婆的说法是，他希望小四不要被恶人继续蒙蔽下去，不要再认贼为兄，他不想她长大以后为自己年少时愚蠢无知的行为感到羞愧感到悔恨。这是一个关爱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发展的好理由，但不是他的真正理由。



    他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两个字——嫉妒！



    小四与塞上孤狼的亲厚，胜于亲人；而与他们六人的关系，则淡如水。这让张月鹿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再者，作为浑天部里比他低一级的塞上孤狼时时处处都摆弄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而他的主人张俊还偏偏一而再地袒护他、迁就他，这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尽管塞上孤狼的确有资格在他面前居功自傲，但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人桀骜不驯的样子。



    如今这匹狼终于死了，可张月鹿的心里却依旧很不舒服。“都是养不熟的狼”——这是张俊杀小四时说的话，可是他总觉得这是主人在向他暗示什么，或者说是在向他警告什么。他是卸磨杀驴，还是杀鸡儆猴？张月鹿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迷茫之色。



    而让他更为困惑的是，小四当时为什么要出手企图射杀主人？这个举动实在有些鲁莽，有些突兀，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



    作为一个深谙成人世界复杂游戏规则的人，他不懂得那个时候主人茶盏落下的规则含义，但身为孩童的小四却十分精通这个“游戏”。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潜心钻营于复杂的游戏规则之中，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复杂的不是这个世界，也不是这个游戏，而是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