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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明明如月
    杏娘的突然造访让杯莫停有些手足无措,“哦,老夫饮了些酒,这时候还不困。瞧着月色动人,便贪看了一会。”仓促之间,他瞥见了一弯斜月挂在画廊东角。浅蛾脉脉映霜华,淡云如幕月如钩。



    杏娘闻言,移目向中庭望去。



    此刻,小楼风前月,空庭落花香。驰目其间,顿觉心安神定,杏娘不禁叹道:“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倒真是不错。不过这夜深露重,前辈也需当心这寒风侵体啊。”



    “呵呵,鹅黄酒暖,喝了全身暖!这点冷风,不算什么。”杯莫停神色有些拘谨,“时辰不早了,娘子赶紧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守着,你尽管放心。”



    “有你在这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杏娘浅浅一笑,却没有挪步离开,“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现在睡也睡不踏实,左右这会子我已经过了那瞌睡的劲儿了,倒不如陪前辈小坐一会儿?”说着,她还倚着栏杆坐了下来,与杯莫停一柱之隔。



    很显然,杏娘刚刚没说实话,尽管杯莫停主动替杏娘承揽下了夜里值夜的差事,但杏娘并没有完全放心地将这份差事移交给对方,这一夜无眠,便是证明。



    杯莫停心里明白,自己初来乍到,底细未明,性子粗率如邓林者尚且对自己心怀戒备,更遑论一向小心谨慎的杏娘了。所以他也没十分介怀,只是看着面容憔悴的杏娘,他心里有几分气恼,如此昼不寝夜不眠的,身子如何吃得消!



    “杯莫停前辈,可是在月下独酌?”闻着空气中飘过一缕熟悉的酒香,杏娘问道。



    被杏娘发觉自己偷偷饮酒,杯莫停立时放下了手中的酒榼,可放下酒榼,他那双无所适从的大手又不知该置于何处。他本想喝口酒以缓解一下他内心的紧张,可没想到,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更加慌张了。



    他一脸局促地回答道:“一人独酌,正闷得慌呢。”双目六神无主地在虚空中游移着,只有眼角的余光在悄悄地注意着廊柱另一边的动静。



    此刻,两人都面向着廊外,白天由此廊望向小院的景致就差强人意,夜晚就更加单调乏味了,阴沉沉黑漆漆的还有一丝阴森而诡谲的气氛。整个天井都被一个颜色所覆盖着,就像是某人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水肆流,将这一方天地俱染成了同一个颜色。



    不同的是,有些地方深一些,有些地方浅一些。深浅交接处,一缕暗香幽递,在沉睡的水面上缓缓流动。



    “那何不举杯邀明月,与君共饮三百杯呢?”杏娘含笑说道,带着一丝调皮。



    “哈哈,可惜明月不解我意,只知道暗窥金罍,却是不肯与我共饮的?”杯莫停急忙转移视线,向着杏娘所注目的明月望去。



    李白有《对酒》有云:劝君莫拒杯,春风笑人来。桃李如旧识,倾花向我开。流莺啼碧树,明月窥金罍。昨日朱颜子,今日白发催。棘生石虎殿,鹿走姑苏台。自古帝王宅,城阙闭黄埃。君若不饮酒,昔人安在哉。



    诗句之中那世事沧桑、人事已非的惆怅与无奈,对于杯莫停而言,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有灵犀。诚然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离不惑之年还差四载春秋的杯莫停,却已被岁月的风霜浸染地如此消颓,而萦绕于心的凄苦之色,却不曾消减半分,反而历久弥深。此刻轻描淡写地从容说来,却凝藏着无尽的苦涩与酸楚。



    杏娘宛然一笑,说道:“月波倾酒,露华正浓。如此美酒,焉能相拒?要我说,根本就不是这明月不解饮,是你不解明月。这明月窥的哪是什么金罍,分明就是一个酒醉醺醺、衣衫褴褛的衔杯乐圣啊。”



    杯莫停听罢,捻须一笑,赧然说道:“原来是‘明月窥人’啊,那可真是我错怪它了。失敬!失敬!”说着,他向明月拱了拱手,为了表示歉意,他还道,“这样,我自罚三口酒,算是我向您赔罪了。”他说到做到,这三口酒,每一口,他都喝得毫不含糊。



    忽听身后“噗嗤”一声失笑,他转过头来,恰见杏娘正盯着他掩口而笑。他不知她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眼角的余光明明一直都有注意廊柱那边啊,杯莫停一边懊恼着埋怨自己,一边赧赧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你呀,正是个酒痴。”杏娘半是欢喜半是揶揄地说道。



    月色清莹,柔柔地抚照着杏娘那清减的半边杏脸,平日颇具英爽之气的杏娘,在月色之下,显得温婉而柔和,薄雾微笼着的五官微微泛起一层朦胧而静谧的光晕,优雅而清纯的笑意犹如初升之明月一样恰到好处地嵌在她的嘴角。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明月照进了她的剪水双眸,也照进了他的两鬓霜蓬。



    杯莫停呆呆地凝望着她,不觉有些心神恍惚。良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殊为鲁莽,以致杏娘的脸上都出现了几分明显的忸怩与羞涩。



    杏娘移目廊外,掠发低眉道:“今夜月色如许,确是难得的佳景。”为了急于掩饰那一刻的心情,杏娘的目光有些惶乱。即使后来她在恢复表面的镇定后,她的左手也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



    “江南月色殊秀,却远不如那塞外夜月,来得苍茫壮阔。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杯莫停刚激昂慷慨地吟完李白的这首《关山月》,他就后悔了。



    “前辈,还去过塞外?”心思细密的杏娘敏锐地捕捉到了杯莫停语境中那个特定的自然环境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那‘塞上孤狼’便是那时候认识的?”



    “唔,那‘塞上孤狼’,我也是和娘子一道初次遇见的。”杯莫停沉思片晌道,“不过我和他的父亲漠北骁鹰,却是早就相识。”



    “当年他父亲漠北骁鹰不远千里来到中原,不惜千金向平江墨家求一柄利器。墨家掌门感其父亲乃是一代豪侠,又是救子心切,就给他特制了一柄‘煜霜剑’。”杯莫停道。



    “救子心切?”



    “塞上孤狼本是辽人。”杯莫停呷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回忆道: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金国和辽国反目的时候。有一次,金人攻辽的时候,把他母亲给掳走了,漠北骁鹰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救回来。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母亲已经怀孕了。”



    “当时,他的族人认为这个女人已经失贞,而且有怀了金贼的孩子,就不能再活着了,要把她活活饿死。可她的丈夫漠北骁鹰却一口咬定那个孩子是他的,坚决不让他的族人害死他的妻子,就因为他的坚持,这个女人暂时活了下来。”



    “可这个女人终究没什么福气!孩子出生那天,她就死了。而这个孩子呢,出生没几个月就又被金人掳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直到后来辽国灭亡,漠北骁鹰才得知他这个儿子还活着。”



    “他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立马想去救他儿子回来!可这回,他的族人,甚至连他的父亲,都不赞成他的这个决定。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孩子认贼作父十年,早就泯灭了本性,就和他的母亲一样失去了贞操。这样的人,神灵是不会认可他们的,也不会庇佑他们的,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认他回来。不过,最关键的还是他们一早就认定了那个孩子压根就是金人的孽种。”



    “可以说,漠北骁鹰这次的决定是众叛亲离的一个决定,为了这个决定,他几乎和他的族人都断绝了关系,包括他的父亲。从他们的部落出来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五个人跟着他。然后他就带着这五个人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了平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要找墨家给他打造一件兵器。”



    “就是那把煜霜剑?”杏娘问道。



    “对,就是那把。”杯莫停点头道,“墨家根据他的要求在那把剑上加了一样暗器,叫‘一尺银沙’。三尺剑一尺沙,剑可穿喉,沙可射影,可以说那是一件可以杀人于无形的神兵利器。”



    “那后来呢?他救出他儿子了?”



    “后来,”杯莫停沉沉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们就再没见过面。”



    “那前辈是凭那把‘煜霜剑’识得‘塞上孤狼’的?”



    “嗯,不错,这把剑,世间独此一把,当年漠北骁鹰拿到剑的时候,拔刃直前,白马盘血,突刃五步,虎狼褫魄。鸣剑抵掌,志驰千里,何等英雄!可惜啊天不假年,竟英年早逝。”杯莫停说起“漠北骁鹰”那英武之姿时,不禁指手画脚,敷演一番。



    杏娘原凭栏凝伫,目视檐外,却听得杯莫停双手来去如风、双足交错流转,不由得转眄相顾,见其移形换步,矫若游龙,不禁莞尔一笑。



    敷演完,杯莫停不由得又悲伤了起来,“想当年,他父亲和我,一个天上酒星,一个月下中圣,都是嗜酒如命之徒。也因此结下一段夙缘。没想到,他最后竟……”



    “修短随化,福寿天成!死者已矣,你也别太难过了。那漠北骁鹰未必是真的死于饮酒,就算真的是,背后也定有别的缘故。”杏娘宽抚着说道,“我看那塞上孤狼对他父亲表面上极是冷漠,似怀深恨;可那日他与那把剑同归于尽的时候,眼神复杂而富深情,我想当年他们父子重聚之后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别的意外。”



    杯莫停将信将疑地抬头望了望明月,苍白的月色就和那把剑一样散发着凄冷的白光,他蓦地感觉心中一阵刺痛,就好像那白月光带着无形的锋芒刺中了他身体。



    “为什么?他分明就是甘心就死的,为什么?他明明知道那鞭上银针有毒,为什么还要这样?”杯莫停在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