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穆飞凝望着眼前这个眉黛低颦流波入鬓的女子,弦上鸿雁在云,弦下沉鱼在水,手掬泓澄,鱼与雁俱在手心。他忍不住想要把它们紧紧握住,可他刚把两手合拢,手心的水就四散流去了。
他拼命地挽留,拼命地掇拾,可手心的水还是无可挽回地舍他而去了。他无力地松开他紧握的双手,手心除了他狼狈的破碎的模样,再无余物,那些逝去的年华最终还是从指缝间流走了。
鸳鸯瓦下,琴瑟在御,红袖缱绻,清商悠永,幽香疏淡,莫不静好。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祁穆飞一边冥想着,一边将那颗“雪上红花”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倾夺了这一刻的美好。
七弦之左,我在,七弦之右,你在;咫尺之遥,却有如弱水之隔,将两重心字,分割成了你是你我是我,就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分了彼此。
亭外,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远处的山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她也逐渐变得模糊。模糊的双眼里,回忆却总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得连苦涩的味道都是那样的逼真。
两年前,一个暮秋时节的午后,还是在这里,你在,我也在,阳光也刚刚好!
那时的师潇羽过门才一个月。不过,对她来说,这不过是她进门后的第二天。
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她还有些不适应,不过,和很多初为人妇的新娘子有些不同,师潇羽不适应的不是她身边的环境,也不是她身边的人,而是她自己的身份——祁穆飞的妾室!
对着镜子看里面的自己,好久,师潇羽都没有认出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自己。她光着脚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门外柔软的阳光瞬时向她涌了过来,紧紧地拥抱住了她。
她欣喜地跟随着它走到了院子里,满院的芬芳簇拥着她的笑脸,细腻的轻风梳理着她的云鬓,被阳光抚摸过的鹅卵石也用一样的温度温柔地抚摸着她那一双洁白的脚丫子。
午后的阳光如点点星光一般又高又密的树枝间漏过一双双调皮的笑眼,在她的额头留下一块块斑驳的吻痕。她凝眸相望,婆娑的树影之间,一片金黄的银杏向她飘来,在树影间徘徊,在阳光里零落。
她望着它,它也望着她,两人之间,恰好隔着一个她的影子的距离。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停留在它曾经飘过的一个地方——“鸣萱堂”,屋檐下匾额上的三个字,倏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样猛地颤了一下。
一阵晕眩之后,她终于再次醒来。
看着她徐徐地睁开眼睛,身旁的松音忍不住激动地哭了起来。
一个月了,师潇羽已经昏迷一个月了,那双会说会笑的眼睛已经合上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松音每天都在惶恐与祈祷中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不敢睡也不舍得睡,她害怕自己的主人就这么一睡不醒了,她又害怕自己的主人醒来后见不到她会难过,所以她整日整夜地守在师潇羽身边。
尽管祁穆飞每天都会过来探视,但已经一个月了,他还是没有拿出任何有效的救治措施。松音见他脸上没有丝毫忧急的神色,心里又急又恨,而这种急与恨,也更加深了她对主人不幸的婚姻的哀怜。
直到今天,看到师潇羽再次睁开双眼,松音心头那根绷着的弦才得以松开。曾经的怨恨,曾经的悲伤,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只要师潇羽能醒过来,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师潇羽是在进门当天倒下的,一个月后,才醒过来。
虽然醒来后的师潇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她已经不一样了,尤其是对祁门中那些经历过祁元命病故的人来说,他们深切地明白,师潇羽发生了什么变故,以及她即将发生什么变故。
根据师潇羽的病症,祁穆飞明确判定自己的这位二夫人已经染上了和自己父亲一样的毒症。
祁穆飞的父亲祁元命三年前毒入骨髓,终因无药可治而不幸去世!
而今,不幸的再次降临,让祁穆飞感到惊疑,感到彷徨,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他感到心痛,心痛之余,更是无法自拔的歉疚,他想补偿她,可是拿什么补偿呢?
富贵?荣华?师潇羽生来就有!名分?尊位?祁穆飞此生难予!凤凰于飞,潘杨之好?——哼,还有可能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他父亲当年所做的一样,一方面用药物延缓毒性在其体内扩散的速度,一方面争取时间继续寻找解药。
可这样做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她必须坚持每日按时服药。这对于一向爱吃甜食的师潇羽来说,能做到吗?祁穆飞想了很久很久,不过事实上,他想的时间最长的那个问题是,他该如何面对师潇羽?
尽管按常理说,他和她现在的关系应该要比一个月前更亲密了些才对,但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却有些慌乱。每次面对昏迷的师潇羽,他都会莫名地紧张,更别说现在已经苏醒的师潇羽了。
但不管怎样,他和她,必须得见一次面。而他刚刚下定决心和师潇羽见面,就接到了师潇羽找他寒香亭下见面的通知。
是而,祁穆飞作为受邀人,出现在了他原拟定的见面地点。
一莲花风炉、一龙头柄铫子、一荷叶盖罐、两副兔毫盏。未免对方拘谨,两人还不约而同地摒退了一众仆从。祁穆飞亲自汲水煎茶,待茶过三沸,为师潇羽添了一杯热茶。
“你进门已经有一个月了,还适应吗?”祁穆飞先开口问道,神色略为拘谨。
“适应什么?”师潇羽反问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昨天一样,哦不,是和一个月前一样,这里的人也和以前一样,有什么不适应的。”
“哦,说来还真有一样不适应的。”师潇羽眉头一皱,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
“方才见到黄柏的时候,他叫了我一声二夫人,我叫了他一声黄柏,可他却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以后不能再对他直呼姓名了,还说这是祁门的规矩——非礼勿言!可我就纳闷了,以前我不都是那样叫他的嘛,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了?”师潇羽珠眸一闪,又问道,“还有,他叫我‘二夫人’,这难道就合乎礼数?”
师潇羽垂首凝眉,粉颊微红,绛唇皓齿,鬒发如漆,万千青丝轻轻绾就成了一个堕马髻,从耳后垂下一绺发缕,低回宛转之际,随风轻飐,更添一分妩媚。
“师家与祁家乃是世交至谊,你我二人也是竹马之交,如今要你作我祁穆飞的二夫人,着实委屈了你。”祁穆飞没有直接回答师潇羽的问题,而是低下头来表示了歉意。
不过“委屈”二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师潇羽方才所提的问题,根本不是她要问的问题,她不过是想用他们曾经那种轻松又愉快的闲话方式来避免二人的对话陷入到此刻这般沉郁又悲哀的气氛之中来。
“祁爷言重了。”师潇羽默然半晌,眼眸略显滞涩地转动了一下。
“祁家世代为医,声名素着誉满天下,祁爷您更是青出于蓝,承继祖辈之衣钵,成为一代杏林圣手。能够嫁给你这样的如意郎君,是多少东邻之子终生所梦寐以求的大喜事啊。就连那嫁做人妇的卢家妇见到你祁七爷,也忍不住要叹一句‘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祁家郎’!”
师潇羽的笑容微微转冷,“我师潇羽蒲柳之质,能在祁爷膝下托庇安身,于愿足矣。再说妾身无才无德,忝为妾室,已属荣幸。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何来委屈之说?”
说完,师潇羽捧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后回甘的茶味在口中绵延着它的余味,可她的声音里却透着不甘。
“潇羽,绿衣已经说过了,从今往后,她与你,以姐妹相称,无需再论这妻妾尊卑,祁门上下皆会尊你为二夫人,你自无须介怀。”祁穆飞道。
“姐姐的盛情厚意,潇羽心领了。不过,我师潇羽有自知之明,不敢妄尊‘二夫人’之名,更不敢忝列‘二夫人’之位。还请祁七爷代潇羽谢过夫人的一片好意。”
师潇羽冷冷地拒绝了江绿衣的好意,纵然她明知这是祁穆飞的一片良苦用心。
“这个怕是难办了。”祁穆飞沉吟片晌,面露难色道,“这个指令,半月前已遍告祁门十二重楼,眼下十三楼主皆已知晓,而且都已经对外说了,现在再去通知更改,怕是要惹人揣想。十三位楼主那里,我倒是可以打声招呼别让他们乱说,可外头……”
师潇羽点了点头,不无赞同地说道,“既然旨意已出,那就算了,免得人家真的胡思乱想。半月前,怕我一睡不醒,就抬举我为二夫人,现在醒了,就想收回成命。这说出去,确实有损你祁爷的名声!”
祁穆飞一脸错愕地看着师潇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