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玉妃谪堕,沉碧水。
依依暗香微度,浮寒山。
听着邓林梦里几声意犹未尽的梦中呓语,闻着流风回雪之间似有若无的一缕梅香,杯莫停手执酒盏,忽然问道:“对了,杏娘,你喜欢梅花吗?”
杏娘略一沉吟道:“玉骨冰姿,幽馨逸韵。又有谁会不爱呢?”
尽管杯莫停此问问得突然,但并不随意。杏娘看着他和他手中的酒盏,他的手里端着酒盏,酒盏之中盛着酒。酒在杯中,话在心头,若无这杯酒下肚,那心头的话就无法焐热,也就无法说出口。
醉翁之意不在酒,却非酒不能说也。
杯莫停将这一杯酒囫囵灌入肚中,然后用袖口胡乱地抹了抹嘴角,爽然道:“是吗,我还道娘子只爱杏花呢。杏花柔和,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的的确确是人间有情之花。可梅花,冰霜作骨,玉雪为容。如此孤清冷傲,可不是太无情了么?”
“杏花未肯无情思。梅花又何尝不是呢?”杏娘含笑道。
目瞩亭外飞琼,杏娘又道,“一曲梅花落,牵动多少心魂。芳草无情人有情,这世间之人总那么自作多情,还那么自以为是,总喜欢将自己一身不胜其重的喜怒哀乐或寄托给这本就无牵无挂的花鸟虫鱼,或推诿给这与人非亲非故的风霜雪月。可怜这世间诸般既不能言又不能语的万事万物,平白无故地要承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形无相却又无以排遣的爱恨情仇闲愁苦绪。”
杯莫停酣然而笑:“娘子,似乎是要为这万事万物鸣冤叫屈么?”
“非也,我不过是可怜它们罢了。”杏娘粲然一笑道,“你说它无情,他说它有情,总不过是你与他的心境不同罢了!各花入各眼,你看它孤单单一枝就说它孤清,我看它娇滴滴五瓣,倒是娇俏可心得很呢!”
“若是如此,那娘子倒是不能错过了姑苏城外邓尉山下的那万枝香雪啦!”杯莫停落下酒盏,颇为热忱地说道。
“邓尉山?万枝香雪?”
“嗯,邓尉山的梅花可是姑苏一胜景,娘子如今左右无计,坐这里也是干发愁,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杏娘犹豫了片晌,见杯莫停双目殷切似有几分期盼之意,她不忍推却,只好说道:“也罢,就听前辈一言!也不负前辈这番赏荐之意!今朝千里积雪浮云端,明日万里乾坤舞清芳。若能与二三知己相偕出游,林间吹笛、膝上横琴,才不负这番美景呢。”
杯莫停慨然一笑,说道:“如今万枝香雪已开遍,定不负娘子雅兴!回头要是高兴,折几枝回来给老夫把玩把玩。”
“怎么,你这个出主意的人倒不肯附庸风雅一回?”杏娘诧异地问道,诧异之中还有几许难言的失落。
杯莫停轩然仰笑道:“哈哈,赏花听曲可不是我这个粗俗之人所能领略其胜的,衔杯举白才是我的平生乐事!”
杏娘勉强一笑,黯然道:“前辈果真是酒中乐圣,酒不离口,杯不离手。不过,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不也是乐事一桩么。酒中趣,曲中意,非相知者不能识也!前辈不往,真是憾事!”
“老夫粗陋庸俗,诚不能恭临其胜,免得唐突了这粲粲玉妃。再说老夫识见短绌,焉能称为娘子的‘相知者’。这邓尉山头,吹管拨弦、吟风弄月的,不乏其人,说不定娘子还真能遇到自己的知音人呢。”
杯莫停婉拒之意已明,杏娘也不愿强求,便循着话头宕了开去:“今日在祁家,倒是听到了一曲极好的《梅花落》,笛音动人,甚是精妙!”
杏娘说话间,杯莫停凝眉不语,若有所思,似乎是那《梅花落》的笛音牵动了他的一缕情思。
默然半晌,只听他低低地吟道:“梅花落尽杏花开,焉知生死两渺茫。”怅然若失的眼神里流淌着一股比酒色更深沉的悲伤,悲伤遇冷凝结,成为了他瞳孔的底色,凌乱的雪花一层一层地叠加覆盖,使他眼中的颜色变得更加复杂而迷离。
用这么一双眼睛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该有多么苍凉?
杏娘茫然地望着杯莫停,她不知其所悲为何,只闻其悲声戚戚而不觉黯然生悲。
良久,杯莫停才从这一缕悲思之中回过神来。他佯若无事地猛灌了自己一盏酒,以期以这一分酒色来掩饰这一刻已经冻凝的悲伤。
“在祁家听到笛声,那想必是祁夫人之妙音了?”他顺着杏娘的话题说道。
杏娘见其将心底事尽付于酒,还要刻意掩饰,乃知此中情事比酒还深,所以她也就没有深问,还若无其事地接道:“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也不知是也不是。据祁家那位黄管家说,他们这位二夫人抱病在身,故而缘悭一面,未能得见。”
杯莫停漫不经心地望着亭外的雪花,不无惋惜地说道:“哦,可惜了。祁家二夫人一笛一琴,绝代无双!平江府里可是出了名的。”
“这样说来,我今天这趟,也不算白走。虽然没有得到祁爷的帮助,但有幸聆听了这祁家二夫人之妙音。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杏娘自我安慰似地苦笑了笑。
杯莫停陪着干笑了两声,“真是没想到,这祁七爷一向医者仁心,怎会不肯帮忙呢?”说着,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那郁结的表情似乎对祁穆飞如此拒绝杏娘感到意外。
“他不帮我,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银钗涉及我父亲当年之事,背后牵涉的人与事,非同小可。如果我是他,为声名计,为家人计,也许也会选择明哲保身的。”
杏娘这话可谓十分之通情达理。她对祁穆飞为了保全自己而拒绝帮她解开银钗之谜,表示理解;但对祁穆飞由此而拒绝为何琼芝治病,她感到非常失望,甚至还有点气愤。
银钗涉及杏娘父亲冤案一节,杏娘方才业已告知杯莫停。杯莫停初闻,也是大吃一惊。
尽管那日他初见银钗之时,就已经认出那是墨家暗器,于时他心里确有几分讶异,但也没有十分在意,只道是一件寻常的墨家暗器,不想这背后竟还牵涉着这么一桩陈年旧事。
杯莫停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杏娘平静似水的眼眸,看着杏娘两边陷落的脸颊,几多无奈,几多失望,深锁着两处远山眉黛,联想到这几天她在墨祁两家接连碰壁的遭遇,他不禁感到内疚,也感到心疼。
“前辈,我有一件事,没想明白。”杏娘提起一边的酒壶,往杯莫停的酒盏之中徐徐注酒。
“何事?”杯莫停放下提到一半的酒盏,着急地问道。
“我们几个人到平江府以来,从未向他人提过我的来历和身份,可今天祁七爷一见我,就一语道破了我的出身。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杏娘手捧着酒壶,脸上露着困惑的表情,她很想知道杯莫停会作何反应。
杯莫停眉头紧蹙,停止转动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酒盏,似乎在认真思考杏娘的问题,良久,杯莫停才体味出杏娘此问之真意:“娘子,你不会是怀疑是老夫泄露的吧?”
杯莫停神情紧张,忽然睁大的双眼,有些激动,有些委屈,还有些失望。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的事情,连这里吴掌柜我都没说。”杯莫停竭力为自己辩解道。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说的。银钗中的秘密,我从未跟前辈你说过,可他祁七爷却一早知道了,那自然不会是你泄露的。除非前辈你会神机妙算、能未卜先知。”杏娘微笑着安抚道,“我只是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杯莫停不知道,他在为自己辩解的那一刻,杏娘的心里有多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了祁穆飞那句“红杏飘香居不居俗客”之后,她的心里一直有一团阴云,阴云蔽空,让她感到害怕,她好怕这团阴云会化成一场恶雨,雨浸霜华,寒透心骨。
还好,阴云散了。
杏娘松了口气,杯莫停也松了口气。
“娘子可想仔细了,嘴上没有,那书信往来呢?果真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分毫?你若没有,那会不会是邓公子或小缃娘子不小心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说不定,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么给泄露了。”
“嗯——”杏娘一脸犹疑地望着夜幕高张的天空,模棱两可地答道,“或许吧。”
怔忡良久,杏娘眉间两个紧蹙的疙瘩也渐渐舒展开来,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影。
“还是前辈说的对,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看来还是我等不够细谨,一味地急于求成,却不想,这六出璇花零落无语、去留无痕,倒是别有心肠的隔墙耳。”
杯莫停会心地笑了笑,“娘子,方才还不是怜惜这万事万物无端惹人愁么,怎的,这会,自己也妄意于这白雪起来了?”
尽管杏娘没有明确表示怀疑自己的意思,可杯莫停始终无法在她面前真正地坦率地笑出声来,好像他的笑声会出卖他一样。
杏娘莞尔一笑道:“大肚佛前惺惺语,前辈可忘了么。小女子也不过是一个拈香敬佛的凡夫俗子,焉能免俗?”
两人相对一视,付之一笑。
杯莫停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榼,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不禁有些扫兴。一旁的邓林趴在桌子上,一身酒气,兀自沉醉不起,时不时的嘟哝几句,连眼皮都不睁一下,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小缃好不容易从厨房要了两碗菜羹馎饦来,见到烂醉如泥的邓林,气得连酒都没喝一口就拂袖而去了。
夜阑人静,酒兴阑珊。
小亭内,只留得杯莫停一人自斟自饮,甚是孤独凄凉。遥望“红杏飘香居”檐下的那个牌匾,五个籀篆大字,圆转浑厚却干净利落,与此刻失魂落魄的自己,恰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