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第一位主人乃是靖康年间汴京城内的吴姓人士,后来兵燹战乱,它便辗转落到了临安府内的一户沈姓人家,沈氏家道中落,这本曲谱也难逃厄运,几经转手才落到了姑苏城内的博雅斋。”师潇羽如数家珍一般陈述着那本曲谱的前世今生。
兵荒马乱的年代,对于这些以文字垒成的文物而言,无疑是关系着它们生死存亡的一场浩劫,不管它们曾经是否纸贵洛阳,是否名震一时,在颠沛流离举步维艰的主人眼里,它们就是身外之物。不管它们在主人的精神世界里有着多重的分量,在流亡的道路上,它们就是物质世界里的一根稻草。
所以,抛弃,不再是烙印于它们**上一个抽象的带有悲剧色彩的符号,而是变成了现实,当然,这个现实未必尽是悲剧色彩的。有些劫后余生者,也能安度晚年。
不过,对于曲谱这类不入流的文字,它们的结局大多是在无形的硝烟之中体验了世情如纸的凉薄之后,形神俱灭。能留下来的,寥若晨星。
“好好的一本书,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师潇羽不无可惜地叹息一声。
她既是在叹息它坎坷的一生,也是在叹息所有与之有着共同命运的书籍文字。即使它们发秃齿豁,即使它们面目全非,在她看来,那都是有生命的个体。既然有生命,就值得被人尊重。而杏娘将它什袭包藏,显然是对其珍而重之。
这样的尊重,让师潇羽感到欣慰,也让她对杏娘多了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感。
不过,叹息之余,她又不由得在心底讥嘲道:师承徵这头猪,真是有眼无珠,连这本曲谱都会漏掉。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
师潇羽的那位堂兄曾当众夸下海口,要竭其一生之力网罗天下百家之曲谱,决不叫一颗沧海珠遗。所以这些年,师承徵一直不遗余力地投身于这项宏伟的事业之中,不仅纸上谈兵,还身体力行。
那轰轰烈烈的场面、那风风火火的阵势,真可谓是盛况空前,连树上的黄莺和路边的黄狗每次见了他都知道立马掉头逃跑,以免被师乐家的人误以为自己的喉咙里偷藏着什么曲谱而横遭封喉之厄。
对此,师潇羽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只是,对师承徵来说,她的意见则更加激发了他奋斗的积极性——你师潇羽越是不赞成,越是唱反调,我师承徵就越要干下去,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是,这两个姓师的人,天生就是冤家,如今,更是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刻下,师潇羽轻抚着那本曲谱的封面,心里既是哀怜,又是欣慰,还有一丝丝鄙薄之快意!
面对而坐的杏娘密密地留意着师潇羽的表情,她能感觉到师潇羽的某根心弦在隐隐作响,尽管此刻她还未必能辨别出是哪根弦,但她听得出来,那声音在向自己靠近。
师潇羽能识得此书,自在杏娘意料之内,但师潇羽连这本书的来历也了如指掌,这倒在杏娘的意料之外。
而这本曲谱的经历,让杏娘惊讶之余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她暗自收起自己的幽思,继续说道:“妹妹连它的前世今生都这么清楚,那对于这个曲谱自然也不陌生喽?”
师潇羽略一沉吟,道:“这么多曲谱当中,唯有这《广陵散》曲调激昂、气势宏伟,只是曲中戈矛纵横,杀伐之气太重,令人不忍卒闻。”说着,师潇羽抬起头来,迟疑地望向杏娘问道,“姐姐喜欢这首曲子?”
杏娘移目轩外松梅二木,说道:“广陵一曲,马鸣萧萧、铁骨铮铮,长剑利刃、刀光血影,确实是杀伐之气太重了。不过,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唯有听这样的曲子,才能时时警醒自己,无忘责任,无忘耻辱。”
杏娘的语气逐渐变得沉郁而凝重。
她那坚定有神的眼神中蓦地燃起了一道炽热的烈火,瞬间引燃了内心那股悲愤交织的火捻儿。不过杏娘把持得很好,丝毫没有被这团烈焰之光芒冲昏自己的头脑。
“姐姐,何出此言?”杏娘一反常态的语气,让师潇羽有些困惑。
“妹妹精通七弦,那一定熟读过蔡中郎的《琴操》?”见师潇羽颔首以对,杏娘又道,“那你一定还记得,这《广陵散》一曲说的是谁的事迹喽?”
“聂政刺杀韩王!”
“聂政为何要刺杀韩王?”
“据蔡中郎的《琴操》所载,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而惨遭杀害,聂政为父亲报仇,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韩王特此召唤他进宫演奏,聂政则借机刺杀了韩王!”话至此,师潇羽不觉浑身一颤。
“没错!聂政的父亲为韩王治剑,过期不成,而惨遭杀害。聂政入山学琴,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十年技成,辞师回国,刺杀韩王,为父报仇。这样英勇无畏的英雄难道不让人肃然起敬么?姐姐每闻此曲,都是怵惕不已,恐自己忘了过去的事,忘了自己的根,将来到得底下,无颜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杏娘惶惶不安地低下头来,好似寄颜无所,既无法面对自己的祖先,也无法面对面前之人。
“英雄肝胆,自然令人敬服!”师潇羽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从杏娘方才献曲谱开始,师潇羽就觉得有蹊跷,但杏娘却一直隐约其辞,迟迟不肯道破玄机,这让她不免有些着急;而刻下,杏娘却忽然提到“为父报仇”这些个素日里在鸣萱堂决计不敢提及的敏感字眼,这让她不由得心生怀疑。
“姐姐,今日跟妹妹说这个,可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师潇羽带着一丝警戒的眼神注视着杏娘。
而杏娘却淡淡一笑道:“触景生情,一时感物伤怀而已。”那淡淡的忧伤从容而自然,就好像她一点儿都不着急着进入主题,倒是她身旁的小缃听着二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聊,心里有些着急,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在心里一直喃喃地咕哝着“娘子啊,别闲聊了,赶紧说正事吧,这聂政都几百年前的事了,提他做什么?他又不会替咱报仇!”
“触景生情?”杏娘答得淡然,师潇羽却不敢淡然置之。见杏娘并不直面回答,她只好顺着杏娘的话头问下去:“什么样的景致?竟会让姐姐生出这般慷慨悲歌来?”
“昨日从姑胥门前经过,虽然城门紧闭,但城门之下,百姓和乐,万物融融,真是好一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杏娘悠悠地回忆道。
“如此一番和睦安宁的景象不好么,姐姐又何故悲伤呢?”师潇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杏娘,就好像她从杏娘的眼神里发现了悲伤的源泉,若不刨根问底,她心里就无法安定下来。
不过,一旁的松音隐隐觉得自己主人的眼睛是被对方给牵引住了,正在往一个危险的地方走去。
“四方同奏升平曲,当然人人都喜闻乐见。”杏娘黯然低眉,带着一种凭吊的心情沉重地说道:“不过想这一千多年前,吴国忠魂伍子胥被伯嚭谗害,被迫自尽,悬首吴阙。莫不令人扼腕叹息!姐姐我昨天从那城墙下走过,野草成堆,昏鸦争噪,好生荒凉;又恰好拾得这本《广陵散》,怎能不让人触景伤情呢?”
杏娘娓娓道来,语调凄楚,哀景生哀情,倒也入情入理。
然这样的情,却让师潇羽无法释怀。
“为报父兄之仇,伍员奔吴,霸吴起师,伐楚逐北,鞭尸雪耻。虽然最后落得抉目吴门的下场,但——”师潇羽的喉咙里忽然一哽咽,“生能酬楚怨,死可报吴恩。俯仰无愧于天地,死而无憾矣!”
师潇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近乎悲凉的哀怨之气,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纤柔的右手默默地轻抚着身旁的缃色缨徽。
杏娘赞同地点了点头,不无振奋地说道:“千古忠魂,杀身成仁。这样的英雄气概,惊天地!泣鬼神!”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热血男儿之气概,让师潇羽顿时热血涌动,心情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但——”但很快,杏娘又丧气似的低下头来,沉吟道,“英雄意气,终归意气,一般人可不能乱使。你看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上至朝廷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哪一个不是偏安一方偷闲取乐!”
言语之中,既有一丝自惭形秽的愧恨,又有一丝随波逐流的消沉。
“姐姐此言差矣!我们虽非英雄豪杰,亦非文臣武将,但既然存活于世,又岂能像蝼蚁一般苟且偷生、得过且过?纵然不能像伍子胥那般尽忠尽孝,难道还不能像聂政那样恪尽人子之道?”
师潇羽义愤填膺地反驳道,那峻厉的语气就像是在斥骂那个沉睡不醒的自己,而那郑重的表情就像是在向自己宣读某个誓言。
然而,说完好久,她都没有说话,好似是被自己的这句豪言壮语给惊吓到了。自从入得祁家,自从得知自己的绝症,自从父兄去世,这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戚始终挥之不去。
悲戚萦心,亦能障目,她有些迷惘,有时甚至连她自己是谁,都有些模糊了。
“人活一世,不求轰轰烈烈,不求名垂青史,但求无愧于心。”这才是真正的师潇羽。可她却觉得这个真正的师潇羽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久得都让她有些陌生,而这种陌生感又让她感到惊讶与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