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个祠堂内院,一个弱小的身影,在暮色四合的光景中正对着门首那块“清徽堂”匾额,她仰视着它,它俯视着她,乍看来,双方更像是在对峙。它居高临下,以神秘而庄严的威严迫使对方不得不屈膝相对;而她矫首昂视,以倔强而不屈的头颅迫使对方不得不默许了她的放肆。
谁让“一切由你”这句话是他们那个不肖子孙说的呢!
云罅间的一线残阳轻轻地落在她一边的肩头,就像是天公精心雕镂的一寸光阴停留在了她的生命里,柔和的光晕朦胧地勾勒出了她半身的轮廓。
风,静止了,世界,安静了下来,那倒映在地面上的半身侧影静静地卧倒在坚硬的砖块上,就和两年前那副冰凉的身躯一样,一动不动,不知道这地砖有多硬,有多冷!
师潇羽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这次她没有倒下。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像黎明前的一池静水,纤尘不染,喧嚣不闻,在这个明朗与晦暗共存的清晨,日气未暄,白露未曦,所有的一切都屏气凝神地沉默着、等待着。沉睡了那么久,一切都该醒来了!
刻下,她已经做好准备拥抱新的开始。
日出和日落,一个开始,一个结束。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没有结束,也不会有新的开始。
祁穆飞首先进入祠堂向列祖列宗奉香,瞑目合掌,恭敬礼拜,然后才步出祠堂,在师潇羽右侧的影子里跪了下来,把这一天当中最后一丝光明与温暖留在了她的左侧。
拜完祖先,祁穆飞方才开口道:“有什么事非要在这儿说嘛?”
从祁穆飞跨进清徽堂那刻起,师潇羽便已从他那轻灵的脚步声出辨识出来,只是她并没有像松音和丁香那样流露出丝毫欢喜的神色。
“妾身有一事相求,需要祁爷在祖宗面前允肯。”
“什么事?”
“怎么,你怕你做不到?”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祖宗在前,我祁穆飞向你保证,只要无违良心,我一定许你。”
祁穆飞说得坦荡,说得诚恳。师潇羽亦听得专注,听得仔细,末了,她还淡淡一笑:“放心,此事决不叫你良心为难。”说着,她从自己的衣袖间掏出一个玄青色信封,高举过顶,双手递与祁穆飞。
祁穆飞侧身接过信封,但没有立时打开。信封是空白的,上面没有书写一个字,真是可惜,师潇羽的簪花小楷可是相当别致的。也许是她懒得写,也许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写,又也许是她想用这样的形式给彼此过去近乎空白的两年留一点颜面。
祁穆飞掂量着这个空白的信封,很轻也很薄,轻得就好像里面只装有三个字,薄得就好像里面只容得下三个字。
这是一封“诀别书”!收信人隔着信封就已阅见了那写在开头的三个字。
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预感今日师潇羽必有什么大事要跟自己陈说,但他没想到这件事。两年了,他早就料到师潇羽迟早有一天会自请离去;两年了,他也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拖延,却没想到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祁穆飞惨淡地笑了笑,以此来掩饰他微微颤抖的嘴角,可这时,他握信的右手却又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虽然他极力用左手去抚平右手的失态,但两颊因为咬紧牙关而微微突起的腮骨,却难掩悲伤。
回头相顾低头不语的师潇羽,把信递出后,她也没再说话,好似信里已经交待了所有的事情,所以此刻她已经无话可说,又或许是这个场合的问题,在这庄严肃穆的祠堂内,那些肺腑之言、那些私情密语,确实不便说出口。
祁穆飞自作多情地在心底揣想着师潇羽沉默的理由。
“还是去素问轩说话吧。”祁穆飞畏寒似的搓了搓手,往手心哈了口气,同时,为自己也为对方找了一个方便谈心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去自己的书房谈心,他的解释是:“杜衡还在那等我。”
“放心,我绝不会食言。”未免对方疑虑,他又补充道,“祁门的规矩,有恙在身,是不能进入祠堂的,就算是内院也不行。”
师潇羽惶惑地抬起头来,那略显不安的眸子好似在为自己的病躯不意冲撞了列位祖宗而感到抱歉。祁门的规矩,那“一刀齐”黄柏曾提点过她很多次,但她每次都是飘风过耳,全然不在意,以至于祁穆飞这随口胡诌的一条家规,她也分辨不出真假来,只能信以为然。
她微微颔首,对祁穆飞的提议表示赞成。
二人恭恭敬敬地拜别先祖。
正欲起身时,师潇羽却发觉自己的双腿不听自己的使唤,久久都无法动弹。在“家法伺候”这件事上,师潇羽从来都不是死脑筋的,她很会随机应变,可今天为了和“清徽堂”对峙,她傻傻地曲着双腿跪到了现在,连偷懒都忘了。
僵持了这么久,“清徽堂”三个字在暮色之中逐渐暗淡,而她的双腿也在又冷又硬的砖面上逐渐失去了知觉。
善于察言观色的祁穆飞察觉到了她双腿的乏力,伸过手来相扶。师潇羽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对方的臂助。
隔着衣衫,借着祁穆飞的手臂,师潇羽艰难地从地上缓缓支起了自己软弱的身躯,不过准确来说,应该是祁穆飞将她那两条好似深陷沼泽之中的腿给拔了出来。
借着祁穆飞这根拄杖,师潇羽走出了清徽堂,期间,她还对这根拄杖表示了感激。但走出清徽堂之后,她立马就现出了得鱼忘筌的面目。见到松音和丁香二人,她二话不说就撇开了祁穆飞的帮扶,连祁穆飞并肩同行的提议都毫不留情地给拒绝了。
无奈,祁穆飞只好独自走在前头。
师潇羽则默默地跟在后头,有意无意地和祁穆飞保持着一段距离,有时候距离近了,她就会放慢脚步,等他走远;有时候距离远了,她又会加快脚步,努力跟上。
从清徽堂到素问轩,不算远也不算近。只是祁穆飞的步速放慢了,所以这段路走得比往常要长一些。
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回头,只是凭着自己的耳朵计量着自己与跟随者之间的距离,凭着她的脚步声判断她那一刻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有时候路边的景致拖慢了她的脚步,他会慢下来等等她;有时候树荫间的一道冷风催她疾行,他也会加快脚步,尽快地离开那一片阴冷的树荫。
冬日的余晖散场早,他和她从清徽堂出来后没多久,天就很快黑了下来。祁门里负责掌灯的婢子们正忙着把道旁的路灯点上,见着二人过来,都纷纷停下手来,拱手相迎。
祁七爷和二夫人一起出行的画面,着实罕见。那些婢子们乍然见到,都不禁有些讶异。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询问对方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很快,这个询问的声音就传遍了祁门的每一个角落。
最早得到消息的是灵枢阁。而出人意料的是,祁门的管家黄柏却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也没有敢告诉他。
一盏盏灯火通明的路灯将前行的道路点亮,两行灯火,整整齐齐,就像是在夹道欢迎二人的驾临。
灯火将领路人的身影映在了他的身后。
望着这个黑魆魆的影子,师潇羽有些难过与歉疚。
虽然祁穆飞一如往昔一般风姿绝伦,但这两年来,他一个人孤独地支撑着祁家和千金堂的大小事务,还要为自己的身子操心,他那愈见清癯的面容,无不写尽了这些辛劳和酸楚。
江绿衣死后,他一直都是孤独一人,形单影只,无人倾诉,无人相助,无人照拂,无人心疼。而自己呢,时不时的还要任性地挺撞他、惹恼他、牵绊他、伤害他。
想到这些,师潇羽更觉得自己今天的决定是入门以来唯一正确的一次。
素问轩内,灵枢阁的两位阁主南星和绯烟已经准备好了茶点,鸭炉内也已点上了祁穆飞素日常用的沉香。为着师潇羽的到来,还特意备下了取暖用的铜炉和袖炉,书房内的一切布置,整齐而妥帖。
素问轩是祁穆飞素日披阅医书、教导授业的地方,祁家内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进入,就算是掌事的黄柏和已过世的江绿衣,都必须由南星或绯烟通报允肯后方可进入。
轩后临水而建的灵枢阁乃是祁门十二重楼之一,是祁门收藏医书典籍以及自家秘籍《千金堂绀珠集》的藏书重地,因为所处机要,由南星和绯烟两位阁主共同掌管,祁家上下除了灵枢阁内部人员之外,只有祁穆飞一人可进入。
素问轩并不隶属于灵枢阁,只因它与灵枢阁离得近,所以一般情况下,素问轩的一切事务都由灵枢阁负责打点。
祁穆飞和师潇羽到来之时,杜衡已自觉地在左侧的偏厅里温书学习,耐心地等待着师父的到来。
祁穆飞将师潇羽引进自己的书房内,“你且在这坐一会,我和杜衡交待几句就来。”说着,他将袖炉递到师潇羽的手中,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留下师潇羽一人在书房内,松音和丁香于屋外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