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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为谁苦为谁甜
    师潇羽将自己身前的那杯温水一饮而尽,水是清水,无色无味,可她却从中品出了苦味。白水洗心,苦尽而甘来。红袖掩泣,甘余犹苦口。



    谁谓荼苦?甘心如荠。谁谓荠甘?未逢断肠。



    师潇羽坚决否认自己有过寒香亭畔觅鸳梅之说,所以对于其父的嘱托也一概不予承认。一份基于“某种误解”而建立的嘱托,自无必要再坚持履行下去。这是师潇羽的观点。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既然我答应了,我就一定要做到。”这是祁穆飞的观点。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肯让步。



    “就算要牺牲祁家上百条人命,你也不后悔?”



    “就算要你与四家人家为敌,你也在所不惜?”



    “就算要你祁爷众叛亲离,你也要继续坚持?”



    “……”



    面对师潇羽一连三句诘问,祁穆飞沉默了。



    诚然他曾坚定地相信自己为了她,他可以抛却所有、倾尽一切,甚至可以义无反顾地为他舍身忘己。但是真当他面对她的目光时,他却又不敢轻易相许了。



    两年齐衰之期,师潇羽隐忍不动,对报仇之事,绝口不提,但祁穆飞很清楚,其内心的悲伤、苦痛与愤恨依然还在,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伤痕已经逐渐被抚平,也逐渐消褪。



    流年似水,可以冲淡一切疤痕,包括那些曾经想忘却怎么都忘却不了的苦痛。



    可是杏娘的突然出现,却重新揭开了她的伤疤。



    也是因为这样,当他见到杏娘与她相遇相识时,会那样的不安、那样的恚怒。



    师潇羽是任性,但她不会不顾一切地任意妄为;师潇羽是看淡了生死,但并非看轻了生死;师潇羽的骨子里确实有宁死不屈的傲性,但她从没有把生死不当一回事,更不会以死相逼。



    而那个走火入魔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四处招风揽火,犹似飞蛾扑火一般扑在她那团复仇之火上,更可恶的是,她不仅自己玩火,还偏偏要引火烧他人之身,把他人的生活也烧成一片焦土。



    五天后,丧期即满,若到时师潇羽公然向师乐家启衅问罪,他该如何处置?又该如何自处?与之断绝关系,将之扫地出门?还是与之一起并肩作战,与四家为敌?



    这个问题,他思量过无数遍,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面他都割舍不下。



    看着祁穆飞沉吟不答,师潇羽不觉为自己自私而又残忍的问题而萌生了一丝歉疚,抚摸着手中的袖炉,转而说道:“七爷,绿衣姐姐曾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祁穆飞转过头来,以温和而略显郑重的眼神迎向那句话。



    “她说——你这个人表面上冷酷无情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其实,你是不想让别人跟你走得太近。因为近了,两个人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互不相欠了。”



    师潇羽说这话的时候,很轻柔,很舒软,很像已过世的江绿衣的口气。这样和缓的节奏,这样平淡的语气,极易让人忘却忧伤,也极易让人的心魂也随之柔软下来,恁你是铁石心肠,也难敌这似水柔情。



    祁穆飞听完,许久都没有言语,好似这句话比他那些艰深晦涩的医书还要费解。



    他怔怔地望着师潇羽的脸庞,眼前却依稀闪过了江绿衣的影子。那双温顺而矜持的眼睛既不会抱怨,也不会诉苦,好像那双眼睛生来就是那样通情达理和善解人意。就算心里再苦,她的眼里也是甜的。



    这是师潇羽那双会哭会笑会说话的眼睛再努力模仿也模仿不来的。



    所以祁穆飞眼睛里的那个人很快又变成了眼前这个人,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又像是望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很久远的时刻。彼时的她懵懵懂懂,对那句话的含义、对说话人的心情应该都没有现在理解得这么深刻,所以此刻的她,眼里有几分惭愧,亦有几分抱歉。



    “那时,我很不理解这句话。人与人之间,互不相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就算欠了对方,还了不就是了嘛。”师潇羽道,“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还不起、也还不清的。”



    “可也有些东西,是从来不需要还的。”祁穆飞无力地辩驳道。



    师潇羽蔑然一笑,“你是说付出的那一方太过慷慨了,所以不需要还呢?还是相欠的那一方太过无赖了,所以不需要还呢?”



    不待祁穆飞作答,她又说道:



    “祁门十二重楼十三楼主、上百名家丁随从,他们忠于你,敬顺你,你觉得你不需要为他们负责吗?”



    “姑苏五友,同气连枝,情同手足,于你,有绨袍之恩,亦有兄弟之义,你愿意辜负这样的情谊吗?”



    “还有你祁七爷,世代单传,誉满天下,这百年之基业、这历代之心血,你真的舍得弃之不顾吗?”



    “这些人,这些情,哪一个可以不用还呢?”



    明知师潇羽在“奚落”自己感情用事、牵绊良多,“责备”自己不能抛却万物、与之同归,他却无从辩驳,这些缰锁束缚了他一生,萦系了他一生,他从没想过放弃,因为从小他的父亲就告诉他,那是他的责任所在,也是他的宿命使然。



    “难道这世间只有你才是我可以唯一辜负的吗?”祁穆飞心有不甘,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我也没有施恩于你,又哪来的辜负呢?”师潇羽苍白的脸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相反,是我欠你太多太多,就且让我做一回无赖,欠你的,今世是没法还了。来世吧,来世找机会再还你。”



    “不过……你可要记得来找我还,我可不会去找你。你要是找不到我……那就不能怪我喽。”



    这么严肃的问题,师潇羽却说得如此儿戏,如此云淡风轻,祁穆飞听了有些气恼。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世的擦身而过,而今世,你我还未执手偕老,你便轻言离去,那来世,我将去哪里找寻你呢?



    这不是欠债不还的无赖,这是明目张胆的的耍赖!



    对于“无赖”这个充满荒诞意味的“提议”,祁穆飞不置可否。他不想去具体讨论这个提议的可操作性和现实性,也不想对这个提议实现的时效与空间条件进行讨价还价。



    更重要的是,师潇羽当下的气色也不容许他在无关主旨的话题上消磨时间。



    “就算我同意你离开,你又能去哪儿呢?”祁穆飞问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可以说,在这世界上,师潇羽只剩祁穆飞一个可以依赖的亲人;离开祁家,她便是无亲无故、一无所有。师乐家,曾是她的母家,可是父兄的离去,已经让她与之彻底断绝了关系。



    “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师潇羽容身之所吗?”师潇羽答得坦荡,却模棱两可。



    “你离开祁家,难道就是为了漂泊江湖,云游四海吗?”祁穆飞肃然敛色,庄言问道。



    “……”



    默然良久,师潇羽才答道:“离开这里,自然是去找那些欠我的人算账!有些账,可以来世还,但有些账不能拖欠,必须今世还清。”



    “那你要怎么追索欠账?有什么计策?有什么打算?”祁穆飞又问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我才不要告诉你,”师潇羽的眼神瞬时有些慌乱,就像是猝不及防被对方戳中了自己的要害而她却毫无防备也从未思量过,不过好在她反应机敏,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并即时想到了应对之词,“告诉你,你再告诉他师承徵,那我的计策和安排岂不是都白费了?”



    “玉石俱焚,可不是什么好计谋!”祁穆飞一语破的,毫不留情地道破了师潇羽的打算,也毫不留情地批驳了她的这一打算,“我劝你趁早放弃。以卵击石,鸡飞蛋打,留下的只会是你师潇羽不自量力的笑柄。”



    师潇羽恨恨地瞟了祁穆飞一眼,那眼神就好像是在瞪着一地鸡毛,“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鸡毛飞扬着,带着冷嘲热讽的嘴脸从她眼前飘然掠过,空气里仿佛还有一丝丝不甚厚道的冷笑。



    “你要我放你走,结果却是要我纵你去送死,这外间的人知道了,那该怎么议论我祁穆飞之为人?”祁穆飞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对自己“好丈夫”的名誉感到担忧。



    师潇羽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可议论的?我的命,早就不在祁爷的掌控之中,亦不在我师潇羽的愿念之中。纵然你不放我走,我也不见得能多活几年。”



    “能多活几年便是几年,人还有嫌自己活得长的?”祁穆飞的态度逐渐明朗,“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是对仇人最大的报复。”



    师潇羽一脸惊疑地凝望着他,良久,她才恍然。



    “说到底,你是不同意?”



    “且不说你父亲的嘱托,也不说你我的情义,单说你这两年服用了我这么多的九转元香丸,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祁穆飞嘴角泛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那些困扰他多时的抉择在那一丝浅笑之中终于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