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今天,杏娘和小缃正准备前往墨家,在百越春门口遇上了等候已久的月魄和日魂二人。原来今日墨尘并不打算在墨家接待他们,而是选在了太湖畔的“山秀芙蓉庄”。
“山秀芙蓉庄”乃是墨家的一处别院,缘山而筑,傍水而起,满园山水,遍植芙蓉。虽值冬令,却似春月,红情绿意,丝毫不减。
湖面上千顷芙蓉,水面清圆、柔柯夭摇、绿水红裳、鱼浪沉香。
山庄内百亩芙蓉,临轩凭阑、幽姿泣露、黄英雪蕊、翠袖盈香。
原只作为避暑之用,不过墨家后人因其靠近水源,一旦发生火灾,便于及时取水救火,就将历代留存的与暗器相关的文书转存到了这里的“秋老阁”。
但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里逐渐被荒废了,连师潇羽也只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随哥哥师承宫去过一次,至于山庄内的景色如何,她全然没有印象,好像只有那万顷红蕖随风倾飐时满池风盖攒挤翻卷的声音犹在耳畔,跌宕回响。
月魄和日魂便引领着二人乘着早就预备下的软轿前往“山秀芙蓉庄”,还邀请了邓林同行。
虽然不是墨家大院,但这里的路途依旧不好走,进入山庄后,月魄和日魂二人便领着三人左右开弓,上下翻腾,指南攻北,移东就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
三人尾随其后,走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到达一个名叫芙蓉浦的地方,一面与太湖相毗连,三面为山庄所环抱,只见去岸百丈之处有一小亭,上题“思雨亭”三个簪花体细楷。
当是时,柔风细细,轻雪绵绵,湖上薄雾溟蒙、寒烟笼水。远远观去,那三个字,轻肌弱骨,丰神逸秀。渺渺兮犹似玉钩挂柳,花明月暗笼轻雾;婉婉然似疏梅弄影,云起雪飞生暗香。
杏娘不由得于心中问道,如此秀丽之景,秀丽之字,该是一个多么秀丽的女子写就的呢?可是墨尘没有夫人,那会不会是哪位红颜知己为其写就的呢?
不过此刻无暇多想,只见思雨亭中坐着一红色衣衫的男子,待杏娘三人临湖而立时,他开口说了一句:“来了!”
那人背向而坐,声音低沉,听着似乎并不是向着杏娘三人而言的,而是面向湖面在喃喃自语。
月魄和日魂齐声答道:“主人,人已带到。”
杏娘三人蓦地一惊,亭中之人正是三人不辞劳苦千里相寻的墨五爷墨尘!杏娘咬了一下嘴唇,心里不禁紧张了起来。紧张之余,还有几分激动和几分恐慌,她再也无心思欣赏这山清水秀、一尘不染的世外桃源。
墨尘没有回头:“知道了,黄芽那儿有几样翠芝斋的点心,你们俩去尝尝吧。没有召唤,就不必近前伺候了。”
月魄和日魂相对而视,暗自一喜。正欲退身而去时,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小缃和邓林,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小缃和邓林也礼尚往来的回赠了一眼,只不过她的眼神带着不屑,他的眼神带着感激。
正当杏娘三人茫然无措地远望着这百丈之遥却四面环水的亭子而望湖兴叹时,忽见眼前一条灰影掠过湖面,倏然而至,不偏不倚,正好在小缃跟前三寸之地立定,杖身入土一尺。
三人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乃一根苴杖。还未等三人转睛,墨尘凌空微步,已踏雪而来。
及至跟前,三人才看清墨尘的庐山真面目,真正是一个俊朗少年,一身耀眼夺目的红色衣衫前别着一朵白纻捻成的胸花。从这有些褪色的苴杖和其胸前的白色胸花,杏娘判断出对方正在守丧期内,只是这大红之色,未免有些越格。
杏娘三人忙不迭躬身行礼。
墨尘手提苴杖,略一点头道:“三位不必拘礼了,之前多次登门,墨某未能亲迎,实在怠慢失礼,还请三位不要见怪。”
见三人都有些拘谨,墨尘又道:“好啦,山秀芙蓉庄虽然地气暖,但毕竟是寒冬,三位远道而来,路途辛苦,还是赶紧随我到前面的芙蓉榭中喝杯热茶吧。有事,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墨尘仪表轩昂,语言豁达,一言一行莫不随性而爽直。若不是因着前情之故,这样的初次见面必然会让杏娘感到适意而亲切,虽然眼前的墨尘并没有像祁穆飞那样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距离感,但杏娘还是暗暗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
三人随着墨尘蹀躞幽步,一路上那些惊心动魄、繁复奇巧的机关暗道好似因为主人的到来都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所有人竟尔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抬头挺胸地举步行走了。
不过审慎起见,杏娘和小缃还是默契地一前一后而行,杏娘在前,小缃殿后,始终没有让邓林越出二人的脚步之间,以防出现什么不测。
虽然一路安然无事,但三人还是走得忐忑不安,总觉得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抑或这平坦的松径之间暗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索命机关一般。因而三人一路紧紧相随于墨尘身后,不敢越雷池半步。
有几次墨尘出于客气,欲作礼让,但都被杏娘委婉谢绝了,墨五爷只好不好意思地独自走在前头,不时还回头招呼三人看那北山烟岫,闻那南浦风香,赏那芙蓉叠雪,听那沧浪棹歌,细心而周到,热情而随和。不过杏娘三人游兴索然,只是礼貌地附和了几声。
一路上,山可怡情,水可清心,花可解语,风可融愁,此情此景莫不令人心旷神怡,可恁是这般美景,都没有让杏娘眉舒目展,更弗论心情舒畅了。
约过了里许,但见一池寒碧,半池花雾半池风,半池流水半池云,风不动,云不动,花雾生香萦风袂,流水无心裁云衣。水面似璧,澄澈如镜,水滨有一飞檐翘角水榭,上题“芙蓉榭”,榭两边各有短廊相接引。
看着眼前这座古朴的水榭,杏娘三人的心里才暗暗舒了口气。
芙蓉榭中早已为三人准备好茶点,因在居丧期,按着“有丧不举茶托”的陈规,茶盏俱未备置茶托,这也印证了杏娘初见墨尘时的猜想。
到得榭下,三人分宾主次第落座。三人正襟危坐,小缃侍立于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瞟一眼这位“闭门造孽”的墨五爷,每偷瞟一次,她的心都会不自觉地一通怦怦乱跳。
明明墨尘的眼睛未曾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可她的那颗心就是抑制不住她那一刻的躁动,好似她的那颗心已经不由自主了,连那双眼睛也已不由她控制。
方才,墨尘飞身过来时,双足落地未稳,身子一歪斜,右手无意之中轻轻地扶了一下小缃的手腕,为此,他向小缃表示了一个歉意的眼神。
也许就是这个不经意的眼神,在小缃的眼睛里安下了某个机关,让她的注意力不再受自己节制。
芙蓉浦上,有两片半卷半舒的荷叶安闲地浮在水面上,一阵柔风吹过,挼皱了一池镜水,鳞纹鱼浪瞬时像某种蔓生植物一般向四周蔓延出了无数道褶裥,褶纹向外扩散时,不意波及到了那两片荷叶。
两片荷叶随波逐浪,竟意外地打了个照面,然后就匆匆散开了,这是它们平生唯一一次邂逅相遇,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然后。
“邓公子、杏娘,二位远道而来,在下未曾远迎,真是失敬失敬。”墨尘抱拳拱手,再次表示歉意。
“墨五爷客气了。是我等有事相求,冒昧造访,打搅了。”杏娘裣衽还礼,亦陈歉意。
“娘子千万别这么说,娘子和公子在我家门口吃了好几回闭门羹,这诚然是在下的不是。只是家父两年前仙游而去,撇下我一人独守这份家业,吾虽不肖,却也不敢对他老人家不敬。是而,就定下了个规矩,三年守孝,概不见客。不想,倒累得二位来回奔波,真是辛苦了。”墨尘三言两语解释了前番避而不见的因由。
“原是如此。丧期登门,是我等叨扰了。”墨尘的开诚布公,倒让杏娘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邓林放声一笑,“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月魄和日魂随口搪塞我们的呢。”
一旁的邓林见墨尘言语坦率胸怀坦白,不觉喜出望外,那原本飞霜凝雪的脸上也瞬时烟消云散,更有一番雪霁初晴的疎旷之感,紧接着,他那被紧张与戒惧支配着的身体也随之松泛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他这一笑,打破了此间略显僵冷的气氛,缓解了彼此之间的局促感,也直接推动着二人的话题不再局限于这种矜持的客套之中。
“那两个浑球,都怪我素日对他俩太过纵容了,总想着他们这样的年纪应该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所以就没管他们,没想到竟惯得他们对着客人也没大没小的了。真是失礼!回头我一定好好训诫他们!”墨尘略带自责地说道。
小缃闻言,哑然一笑,然后竟出人意料地为那两人“说情”道:“五爷这可就错怪他俩了!贵府的月魄与日魂孝悌忠信礼义廉,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这样的门童就该好好奖赏才是。”
“哦?!”墨尘摸着嘴唇,双眉一挑,于两指之间发出了一个疑惑而惊讶的声音。俄而,他会意一笑,顿时明白了过来——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啊!
他笑的时候,嘴角在动,眼角在动,连鬓角都在动。小缃细细地留意着墨尘笑起来的模样,不觉有些痴迷。
同样是笑,在不同的脸上,竟有如此大的差别,邓林的笑,更为坦率,更为豪放,而他的笑则更为含蓄,也更为高雅。小缃无意将二人作比较,可她眼睛里的某个机关却自动地将二人作了一番比较。至于比较的结果,则已全然写在她的目光里。
“我这丫头,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也是被我骄纵惯了,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墨五爷多多包涵。”杏娘忙着为小缃赔礼道。小缃突然话中带刺的一顿抢白,害得杏娘着实心惊肉跳了一番。
打狗看主人,你当主人的面说人家门童无耻,这不是打人家主人的脸么?好在墨尘不以为忤,还开怀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就喜欢小缃娘子这样的直肠子。”墨尘毫不讳言地表示着他对小缃的欣赏之情,小缃抿着小嘴,罕见地难为情了起来。
“多谢五爷海涵。五爷,今日劳您破例接见我们,着实抱歉。”杏娘依旧谨慎地说着客套话。
“杏娘不必如此客气。”墨尘微笑着说道:“祁门二夫人的面子,我墨尘说什么都要给的。”
“哦,对了,你带来的那个东西呢?”墨尘忽然收敛起笑容,严肃地问道,“是一支银钗,对吗?拿来给我瞧瞧。”
墨尘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实在出乎杏娘和邓林的意外。
“五爷,请看!”小缃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锦匣呈递给了墨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