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芙蓉浦,墨尘毫不掩饰地坦露了他那气壮山河的夙愿,那激动人心的字眼让每个人都心潮彭拜热血沸腾,连水榭外的霜雪都为之鼓舞,下得更急更密了。
几片多情的雪花还掠过飞檐,越过槛窗,直接扑到了他的面颊之上,以期用这种热烈而亲密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崇敬之意。不过,墨尘似乎并不喜欢这种一点儿都不含蓄的表达方式。
“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墨尘恨恨地瞪着这漫天飞雪,在心底懊恼地诃叱道,“去去去……老子唱戏,不用你们捧场!”可这漫天飞雪偏不知趣,非但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还十分过分地钻进了他的脖子里、眼睛里、耳朵里……甚至连他的嘴巴都不放过!
呼,下雪天就是麻烦!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转身,因为现在还不是转身的时候。背后那三双眼睛,正在用仰望高山的目光看着他,他岂可辜负?
这个人,对自己的外表有着无以伦比的自信,“美如宋玉,貌比潘安,千载之下,也无一人能出其右”,可不就是他自诩的吗?当时小缃听黄芽这般说,她还笑他大言不惭呢,不过如今看来,他这句话虽则未免太过自负,但于他而言,确实也是当之无愧的。
小缃已经好久无话了,好像就是墨尘那一句“我就喜欢小缃娘子这样的直肠子”之后,她那直肠子就转了性。
一旁的邓林无意中瞥见她,也觉得今天的她有些异样,多了几分沉静,多了几分腼腆,少了几分鲁莽,也少了几分伶俐。“兴许是这墨门的威势吓到她了。”邓林在心底兀自猜想道,转头,暗暗一笑,也未作他想。
望着墨尘昂然挺立的背影,杏娘沉思了好一会儿,从见面到现在,墨尘都表现得十分亲切而宽和,尽管在一些问题上,他的措辞让她略感不适,但也不失为一个坦荡的人。
总的来说,眼前的墨尘,与杏娘原先所预想的样子迥然不同,但此刻杏娘也不清楚这种“不同”有什么不妥,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揣着这份莫名的不安,杏娘小心翼翼地收回了钗盒。
“墨五爷,据这位老先生所言,这支银钗没有委托文契,那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查出它的主人吗?或者还有什么人可能知道呢?”杏娘问道。
墨尘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无奈,他只好转向老郎问道:“老郎,你知道吗?”
“恕老奴多嘴,”老郎躬身道,“五爷,按照墨门的规矩,你不应该向他们透露这银钗的主人是谁。”
杏娘与邓林相互对觑了一眼,忽然明白了墨尘起初的“为难”。
“人家是忠良之后,我们帮她父亲洗雪沉冤,那是义不容辞的事,你休要聒噪!”但墨尘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帮杏娘追查到底,没有听从老郎的劝告,反而还以不容迟疑的口吻催促道,“快说!”
见老郎还是不肯说,墨尘只好以一门之主的威严施压道:“就当是我想知道,你告诉我,总可以吧?”
不得已,老郎只好开口道:“回禀五爷,这银钗几经转手易主,原来的主人和她父亲的案子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此口径与当初黄芽所言无有二致。
很显然,两个人都在有意隐瞒银钗的原主人,不过,杏娘听得出来,他们只是单纯地在保护最初那个与“梅心冻”有关的人,他们没有撒谎,也没有要包庇某人的意思。
“那都转手过哪些人呢?”墨尘追问道。
“追查过往暗器的去向,并非自牧堂的职责。老奴不知!”老郎回答道。
“对哦,这是秋水堂的事儿,与你自牧堂无干。”墨尘问得急,竟忘了这位自牧堂堂主只是负责管理墨家暗器所有文档,追查过往暗器去向行踪,那是秋水堂堂主侯度的事儿。
“不,这不是秋水堂的事儿!”但墨尘还是记错了,老郎再次纠正道,“此银钗的去向是由已故的老掌门——就是你爹亲自调查的。可他去世之前,把所有的文书都烧毁了,惟有那破解文书幸存了下来。”
“我爹为什么要烧毁这些文书?”墨尘吃惊地瞪着老郎,连声音也不觉提高了几分。
老郎倒不怯惧,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老掌门那时候已经病重,人都有些糊涂了。”
墨尘听罢,怔忡了好久,仿佛有些父亲病重时的画面忽然涌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角不觉有些湿润。
“我爹最后那段时间,确实……”墨尘不忍去回忆,也不忍用那些心酸的字眼去陈说自己父亲病重时的状态,他强忍着把自己的悲伤掩藏在紧咬的牙关里,可胸前的白色胸花却情难自已地颤抖了起来。
“哎……”过了好长时间,墨尘才好不容易从哽塞的喉咙口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对不住了,杏娘……”
说什么对不住?该我说对不起才是。对于墨尘的悲伤,杏娘深切地表示了理解与同情,此外,她还对自己无意勾惹起对方的悲伤而感到万分抱歉。
通情达理的杏娘自然不会去怨一位已故的老掌门。
为什么要烧毁那些文书?真的是他糊涂了吗?不,他并不糊涂。他只是在保护一些他想保护的人,比如,眼前这个人。
善解人意的杏娘自然也不会去怪这个舐犊情深的父亲。
“若是能找到那个送银钗的人就好了。”没能帮杏娘查到银钗的上一任主人是谁,墨尘有些内疚,他试图寻找其他的途径追查线索。
“那现在怎么办啊?谁知道那个人是谁啊!”小缃见着墨尘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禁有些忧急,也不知是为杏娘忧急呢,还是为墨尘忧急呢,或许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老郎,去把破解文书拿来吧!”良久,墨尘发话道。他目光低垂,左手习惯性地抚摸在自己右手中指上戴着的那枚玫瑰状火齐珠指环上。
“五爷,你要破解文书做什么?”老郎眉头一皱,仿佛已经洞悉了主人调取破解文书的用意。
“墨家暗器素来讲究完备周详,这梅心冻,四书缺了三书,已然身份不明,又怎么能算是我墨家的暗器?”
“五爷!”
老郎欲出言阻止墨尘的下一句话,但墨尘摆了摆手,没让他把话说出口。
“既然它算不得我墨家的暗器,那为什么还要收着那破解文书呢?”
杏娘和邓林愕然相觑,目光交汇处,二人已然理会了墨尘的意思。
“五爷的意思是?”小缃略显迟钝地问了一句。
“嗯……”墨尘愁眉苦脸地思量了好久,有顷,他才踌躇道,“不如就送给你吧?”
“我?”
“嗯!”
望着墨尘右边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儿,若隐若现,似有若无,小缃心头蓦地一热,两颊顿时跟火烧一样发烫,胸膛内的那颗心脏也抑制不住地乱跳了起来。
杏娘回头转见小缃好似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暗暗戳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还不赶紧谢过墨五爷?”
“别!”墨尘忙一摆手,“我们可说好了啊,这破解文书可不是我送给你们的,是我墨家不要了,扔在路边,被你们碰巧拾到了而已。如若事有凑巧,那个破解文书恰好可以解开这个银钗,那我在此就先恭喜三位了。但——如若不能,你们也休来怪我哦。至于你们看完之后要怎么处置这破解文书,你们自行决定,销毁也好,收藏也好,悉听尊便。”
“好!”
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自己此刻内心的波澜,杏娘的回答力求简短无误。
转过脸来,墨尘向老郎命道:“那你去把破解文书取来吧。”
“那得日居月诸两位使者一同去!”
“在水下玄英石室?”
“正是!”
“那就去叫上他们二人一同去。”
“还得有一样东西。”
“什么?”
“主人您的印符。”
“……”墨尘凝眉不语。
默然良久,才解下腰间的圆形玉佩和右手中指上的火齐珠指环,递给老郎:“给!”
秋老阁一共有三层,而地下亦有三层。位于最底下的玄英石室是专门用来贮藏顶级暗器的破解文书的,而其中唯一需要墨尘印符才能打开的那间密室,乃是“非命”石室,里面收藏着墨家十件秘密暗器的破解文书。只因为墨家历代掌门都没有破解自家暗器的习惯与癖好,所以墨尘也就没有看过这里面的破解文书。
然后,四人在芙蓉榭中坐等老郎归来,又漫不经心地闲聊了一会。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郎才和月魄日魂一同归来,日魂和月魄走在前头,老郎紧随其后亦步亦趋,瞧那模样,倒似那日魂月魄才是尊长。
杏娘早就等得有些焦躁,只是尽力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和耐心。
老郎将那存有“梅心冻”破解文书的金匮交给墨尘,墨尘看也不看便将其移交给了杏娘,待杏娘接过之后,他倒是嘱咐了杏娘一句,“回客栈后再打开看。”
杏娘满心感激地接过金匮,还有些难以置信,今日的结果竟会来得如此顺利。
回想着一路走来,每一件事都不曾像今天这般顺风顺水,每一个人都不曾像墨尘这般真诚可靠!这前所未有的顺利,让杏娘有些惶恐,有些不敢相信。
她曾经不止一次的猜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都是有人精心布局、刻意安排的,而自己却懵然无知地一步一步掉入这个圈套之中。
在这场布局之中,她经历过无助与无望,也感受过温暖与希望。几次深陷绝境却都能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几次孤立无援都能适逢贵人、慷慨相助。这难道是“偶然”和“幸运”可以简单解释的过去吗?
交接完破解文书之后,杏娘三人便起身拜别了。墨尘没再挽留,让月魄和日魂领着三人出了“山秀芙蓉庄”,并依原路送回了“百越春”。
路上,杏娘轻抚金匮,心情依旧激动不已,她从锦盒中取出银钗,将之一并放入金匮中,她确信金匮中的破解文书和这支“梅心冻”是一体的,只有二者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觉得安心。
直至此刻,她对墨尘,都是满怀感激的。
而且,她对墨尘缜密的心思也极为佩服。对她来说,在这平江府内,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杯莫停为她安排的“百越春”,所以回到百越春再打开,的的确确是最保险、最稳妥的。
恍然间,她很想见到杯莫停,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她觉得杯莫停也一定会和自己一样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