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柳云辞的到来,无疑是搅乱了百越春这方天地之平静,也让这“风尘四客”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刻下,柳云辞的一条手臂被吴希夷抓住手里,他瞬时就像是一只翅膀被缚的老母鸡一样失去了之前的气焰,再也蹿腾不起来了。是而,小缃也松了口气,还不无讥嘲地白了他柳云辞一眼。柳云辞也不甘示弱地以眼还眼。
“九叔太客气了。娘子就唤我三郎好啦。”转过脸来,柳云辞的脸上马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举手投足之间也多了几分正人君子之儒雅,只是谈吐依旧“本性难移”。
“小女子杏娘见过柳公子!”杏娘观其行止,已知其秉性,心下虽也觉得反感,但并贸然未形之于色,应答行礼之间,依旧矜持而得体,一低眉一颔首,莫不端庄,莫不和婉。
“娘子,莫要客气!你是九叔的客人,自然就是我柳云辞的贵客。快请,咱里边儿坐。”柳云辞俯身相请,毫不见外。说着“请”时,他还俯身一摆手,轻巧地挣脱了吴希夷的约束。
“柳三爷,我们和你素不相识,不好同坐一张桌子,三爷还是请自便吧。”邓林硬朗朗地一口回绝了柳云辞的好意,看其眼色,似乎连吴希夷也被划到了同桌之外。
吴希夷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莫再做张做势唱大戏,免得一会儿弄僵了,自己下不来台。
但柳云辞却不肯就此收锣罢鼓草草退场,扭过头来,攒眉一瞧,倒似直到此刻才认出邓林来,“哈哈,原来是你邓贤弟啊。”再见这“茅坑臭草”,柳云辞顿时破颜大笑起来。
“我俩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啦,我俩早就见过面啦。怎么能说是素不相识呢?你忘啦,你上次还躲那门背后窥看我呢。”柳云辞将那俊美的下巴微微一扬,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笑吟吟地特意提醒道,“放心,那事我不会怪你的。可你也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啊!”
见邓林脸皮儿翻红,他马上趁势拉下脸来道:“你不认人,总认账吧?怎么说上次你还吃了我二十斤酒呢。这可都明明白白地记在账上呢!”
虽然那二十斤酒一半已经烂在了肚子里,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邓林摸着肚皮,顿时哑了口。转头望见小缃鄙夷的眼神似乎在问他——你居然和这种人一起吃酒?他本还想为自己剖白几句,可是吴老六一句“三爷,何时结账啊”,让他一下子成了没嘴的葫芦。
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这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哎……
小缃恨恨地瞪了邓林一眼,邓林有口难辩,有苦说不出,只能徒然受了她一顿冷语,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既然你俩交情那般好,那就你俩坐着吃酒吧。”小缃气恼地一把推开邓林,高声道,“我家娘子乏了,可要回去休息了。”言罢,便要挈着杏娘夺路而去。
可那柳云辞闻言,忙关切地阻拦道:“娘子乏了?可是坐轿子坐累了?正好,在下懂得一点点推宫过血的本事,可以帮助娘子舒缓一下乏劲儿。”
小缃听了,更是恼怒,秀眉一挺,破口骂道:“啐!你这登徒浪子,你想做什么?我家娘子岂是你这种人可以随意靠近的,走远点!”
突遭小缃这一顿不留情面的呵斥,柳云辞一脸惶恐地后退半步,半晌,才复开颜道:“小娘子误会了!我只是看你面色有些苍白面容有些憔悴,想是刚才坐轿子坐乏了,所以就想帮你和你家娘子舒缓舒缓筋骨,没有别的意思!”
看着小缃一脸戒备地寸步不移寸土不让,柳云辞又说道:“我可跟你说啊,这推宫过血,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地推捏几下就可以的啊,不仅讲究指法,还十分讲究力度,稍有不慎,弄错了穴位,或用错了劲儿,那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听着柳云辞指手画脚地胡扯胡掰,小缃厌恶已极,方才自己一声厉喝,逼得他后退了半步,可没想他这话一说完,反倒又进了三步,真是无赖!
正当小缃欲发作之时,邓林抢先站了出来,以讥诮的口吻道:“哎呀,邓某竟不知我们杏林之中又多了柳公子这么一位高才!”
“哈哈,原来邓贤弟是名大夫啊。”柳云辞面带讶异地再次打量了邓林一眼,那眼神就好像是邓林的衣着打扮唐突了“大夫”这个职业。“失敬!失敬!”说着,他俯身地向邓林作了个揖,那张不阴不阳的脸皮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态度其实和大多数人是一致的,初次见到这么一个长相稚嫩的年轻人,人们都会天然地对他的才能与经验投以质疑的目光。只不过,柳云辞的目光更为露骨,更为犀利,毕竟他所见过的大夫都是衣冠济楚仪容俊美的,哪有像他这般寒碜不体面的?
“不敢不敢,”邓林急忙还礼,赧然道,“邓某一介铃医而已,算不得什么好的差遣。”
“邓郎中,您这般说,可不是要羞煞人家三爷了吗?”邓林话音刚落,小缃即张口对邓林责备道,一双明亮的眼珠子机灵地转动着,闪烁着诡计的光芒。
邓林不明所以,惶然问道:“啊?!此话怎讲?”
“您作郎中,虽算不得什么好的差遣,但起码也是份正经的营生,救死扶伤,也算是有作为的。可我这几日在姑苏城里听人说,人家三爷就连想谋个差遣都不敢想呢。”小缃顿了顿,话头一转又道,“不过也有人说,三爷是个志存高远的人,昭昭柳云辞,坠鞭芳丛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
“此人竟将三爷比作严子陵,看来在他眼里,三爷定是一位不顾万乘主、不屈千户侯的高洁之士啊。这样的人,又怎会屈膝于丹墀之下,那些禄秩、功名、官职、差遣的,又怎么会入得了三爷的眼呢?”
小缃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向着邓林说道。这原是邓林从翠红楼芍药姑娘那里听来的,一日晚膳,他将这些话作为饭后谈资无意说与了小缃听。小缃当时听完,冷冷地付之一笑,笑完,她还大骂邓林说了这么一个令人喷饭的笑话。
“哎,对了,三爷,”话说到这儿,小缃才将目光转到了柳云辞身上,“今儿你正好在这,你说说看这人说得对吗?”
小缃语中带刺,柳云辞并非不察,他甚至还知道那个人是谁,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变脸变色。
他轻摇折扇、面带微笑地听完了小缃的问题。倏而,他折扇一收,酣然一笑道:“哈哈,竟还有这样的诗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在下与社稷无功,于苍生无济,焉能与严先生相比肩。这实在是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小娘子莫要听信了这些悖谬之词而亵渎了圣贤之令名。”
小缃道:“三爷不必过谦!我看三爷您相貌堂堂,为人放荡不羁,定是人中龙凤。当年卧龙先生一把羽扇动乾坤,如今柳爷一柄折扇握清风,他日未必不能一跃龙门把名扬啊。”
小缃说话间,柳云辞复又展开了他那柄折扇,这次杏娘才看到这柄折扇的另一半扇面。
柳云辞手中的这柄折扇,前后两面的扇面上各有一副水墨画,一面为“桃叶渡头桃叶去”,附诗为“隔筵桃叶泣,吹管杏花飘。船去鸥飞阁,人归尘上桥。”另一面为“桃花溪头桃花暮”,附诗为“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虽然扇面上的桃叶桃花都已俱无踪影,但柳云辞把扇轻摇之际,扇底依然能够飘散出阵阵似有若无之淡淡花香,缓缓沁入心脾,竟也分不清是女子的脂粉气,还是桃花的芳香。
两幅画都寄托着“会合邈无期”的怅惘幽思,可桥上凭栏倚望的那个人的眼神却充满渴望、充满期待,全然没有清秋时节寒蝉凄切之悲苦。杏娘看得仔细,连“桃叶渡头桃叶去”中那人手中的玉笛上飘落的点点杏花也尽入眼中。
就在杏娘留意折扇上画作之时,邓林也出人意料地加入了小缃与柳云辞这场没有硝烟的战火之中。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邓林道:“小娘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三爷早就名满天下了,这街头巷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还需要什么他日啊?”
“哎呀呀,是吗?小缃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道三爷已经有这么大的名气啦!”小缃佯作惶恐道,“三爷,莫怪,莫怪呀!”
“放心,三爷是不会怪你的。”邓林忙打圆场,“想我俩初次见面,他向我讨教问题,二话不说就送了我二十斤好酒,足见三爷为人大度,还爽快!”邓林话里有话,柳云辞笑而不语。
“向你请教问题?二十斤好酒?三爷可真是‘大方之家’啊!”小缃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抑扬顿挫的声调里写着吃惊与纳闷,但看到邓林那别有深意的嘴角时,小缃却仿佛突然明白了那二十斤酒的故事。
到底是某人好为人师呢,还是某人不耻下问呢?小缃想着想着,会心地笑了起来,无声的笑容里惟有无情的嘲笑有形地外露于她的嘴角,无可掩饰,自然她也没想过掩饰。
“可惜我连一斤好酒都没有。”说到酒,小缃怅然若失地撅起了小嘴,好像每次遇到好酒,她都欠缺一些缘分。
“小娘子,可是要酒?”正当小缃为自己无酒而怅怏不已时,百越春的柜台处却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邓公子在我这儿寄了十斤好酒,是留给你的。”
“给我的?”小缃惊声问道。
“怎么你忘了?我之前答应过你的,以后遇上好吃好喝的,我一定先孝敬小娘子你啊。”邓林含笑道。
“……”
世上的男人也不全是坏心肠的,除了他,还有一个你。不管我怎么恼你说你欺负你,你终还是站在我身边,不会因为别人的二十斤好酒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