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戏语才说罢,祁穆飞又想到了儿时游戏,好似已浑然忘了眼下是什么时辰,也忘了师潇羽是为何而来的了。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再玩一次我猜你想的游戏吧。你来写,我来猜!”
不待师潇羽答允,祁穆飞便已起身离座,兴致勃勃地为师潇羽取过纸笔,兴致勃勃地为师潇羽研墨抻纸,可师潇羽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大的兴致,直到祁穆飞将笔递到她的眼前,她才勉为其难地将笔接将过来。
祁穆飞将身隐于书案之后,目不斜视,身不妄动,耐心地坐待其成。
师潇羽整衣危坐,援笔沉思,怎奈此刻心头跟笔头一样枯槁,搜遍枯肠,不获一字。不过,她每次执笔都颇费时,以致柳云辞每次都要用“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来取笑她,为了刁难别人,倒把自己给难住了。
祁穆飞知其炼字之苦,所以也不来催她,任她反复推敲。
拈笔良久,她也有过几次下笔的念头,但最后都辍然提笔,觉得不甚称心。凝眸无绪,忽瞥见祁穆飞落在地上的影子,颀长而俊美,她灵机一动,再次提笔,笔头在墨水上轻轻一舔,笔毫饮墨,饱满而润滑。
只恨她自己双手生寒,虽然手指依然蜷曲自如,但抓握笔杆时,已是力不从心。她在笺纸上笨拙而吃力地写下了一个字,待笺纸完全吃透纸上的墨汁,师潇羽又取过一张笺纸,覆于其上,才唤祁穆飞转身出来。
师潇羽落笔之时,一直暗暗窥察着祁穆飞的一举一动,明知他不会像柳云辞那般耍赖作弊,但她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侧转身来,用另一只手密密地掩住笔头,决不让指缝间漏过一点墨痕。一双一心二用的眼睛既要审查自己的命题是否顺意,还要时时提防着对方背后是否又生出一双眼来。
“写好了?”祁穆飞略带兴奋地问道。
“嗯。”师潇羽点了点头,一双圆滑的眼珠子故意撇过一边不去看他,以防被对方觑见了谜底。
“唔……”祁穆飞故作思索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早被严密覆盖的笺纸,沉吟片刻,问道:“是一个字?”
“是!”师潇羽微微一笑,闪烁着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眸表示承认。
“这个字,我身上没有?”
“没有。”师潇羽摇着头说道。
“那你有?”
“是!”师潇羽点着头说道。
“……”祁穆飞没有再问,而是将目光移了开去。
“怎么不问了?”师潇羽眨了眨眼睛,有些焦急地催问道。
祁穆飞连续猜中,已在其意料之外,眼见着谜底就要水落石出了,可是他却突然石沉大海,没了声响。
过得好一会儿,祁穆飞才开口问道:“你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杏娘有决定了?”
“杏姐姐?”祁穆飞突然转换话题,让师潇羽始料未及,但她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我本来想过去的,不过丁香回来说今儿太晚了,杏姐姐已经歇下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杏姐姐到底是怎生决定的。不过,杏姐姐不是已经表态了吗,她不是说她一定会去的吗,难道你不信?”
对于杏娘,她本无有怀疑。不过祁穆飞这么一问,倒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杏娘一个弱质女子,就算有一身武功,也不敌姑苏五友中的任何一人;当年墨允智都无法克敌制胜,她杏娘如何能从危险重重的九嶷山全身而退呢?
入山取药,无疑是天方夜谭;一意孤行,无疑是自取死路;虽然勇气可嘉,但不得不说这是自不量力的匹夫之勇。杏娘如此聪慧,怎么可能会这样徒然送死,做这等不智之举。
师潇羽暗自思忖,不觉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那你赞成她去吗?”祁穆飞再次避而不答师潇羽的提问。
师潇羽嘟着小嘴,悻悻地说道:“就算我反对,也没用啊。杏姐姐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决不会听人劝的。九叔这样反对,她不也没理会吗?”
“那你是赞成了?”祁穆飞再次确认道。
“你为什么不猜了,还来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祁穆飞一连问了几个与游戏无关的问题,让师潇羽既是疑惑又有些着急。
“游戏的规则,本就规定了我可以提问啊,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啊,至于有关无关,紧不紧要,你怎么知道!”祁穆飞理直气壮地反驳道,眼角露出了一丝狡黠。
“我猜你想”——这个游戏脱胎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师潇羽与他们几个人的游戏——妾心所想,君心来猜,到底是女人心难猜,还是君心不似我?那就见仁见智吧!当然也有人说“见鬼去吧!”
这个游戏的规定,作答一方可以向出题一方提问,而出题一方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即可。只是小时候玩这个游戏的时候,通常问上三个问题,便能揭开谜底,纵然猜不着,也不会有人死皮赖脸地继续提问题下去。
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从来都没有人规定过问题的上限。
这一来没有那般厚脸皮的人,问了三个问题都答不出来还有脸继续问?反正猜不中也是寻常事,又不丢人!
二来也没有那般好耐性的人,问了三个问题都猜不出来还要继续猜?猜中了又没有奖励,费那般口水作甚?
师潇羽愕然地张着嘴,半晌,依旧无言以对。
“你这么晚还过来,是想打探幽冥毒吧?”祁穆飞继续问着看似与答案毫无关联的问题。
自己的来意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一语道破,师潇羽惊愕地愣了一下。
转过头来看那人的眼睛,他那双疲劳过度的眼睛此刻虽然已不复往日之光彩,但它还依然保留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温柔的吸引力,能直入人的心扉,触摸到人心中最软弱的那个角落。
师潇羽只贪看了一会儿,便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左摇右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挣扎,急欲摆脱自己的束缚,甚至还妄想叛离自己。好在师潇羽果断地收回了目光,没让那些软弱的东西得逞。
“是!”转眸之际,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好,那我先来回答你的问题吧,免得你心里搁着事儿,说话都不痛快。”
祁穆飞的提议不可不谓正合她师潇羽的心意。在来的路上,师潇羽就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刻下祁穆飞先开了口,倒是省去了她那些拐弯抹角的托词。
师潇羽问:“我身上的毒也是幽冥毒,对吗?”
祁穆飞答:“对!”
师潇羽问:“你刚才在常棣堂说幽冥毒有三重,像小缃这样一中毒就昏迷不醒,是‘如是梦’,那我呢,我又是哪一重呢?”
祁穆飞答:“‘幽冥毒’有三重,最厉害的是小缃的‘如是梦’,中毒后会立即昏睡不醒,七七四十九天后,梦尽人亡;其次为‘君莫笑’,中者只要一露笑颜,就会立时昏睡过去,睡足九九八十一天,然后含笑而去。”
师潇羽问:“那只要不笑就不会毒发?”
祁穆飞答:“是。”
师潇羽默然片晌,道:“忍哭易忍笑难,一辈子都不能笑,这还不如‘如是梦’呢,纵到头也不能醒来,起码,还有一场欢梦。”
师潇羽又问:“那我是第三重了?”
祁穆飞答:“是!”
祁穆飞答完,师潇羽却没有立时发问,低眉转首,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是什么?”
祁穆飞答:“——栖霜眠。”
听着这个名字,师潇羽的内心猛地一震,尽管她僵硬的身体没有表露出任何震惊的反应,但她那苍白如纸的脸还是无可掩饰地显露出了她那流淌在血液里的寒凉。
当此时刻,她身体内的毒物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在师潇羽贫瘠而柔弱的身躯内隐姓埋名、默默耕耘了两年多,如今终于有名有姓了,这对它们来说是一种意义重大的褒奖。是而,它们恣意地狂啸着,得意地鼓噪着,它们奔走相告、额手相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无可名状的喜悦。
此刻,它们的这种兴奋已经无法抑制,正由内而外,一寸一寸地向全身漫延,根本没有人在乎它们的狂欢会给它们的宿主带来多大的痛苦。
师潇羽一脸厌恶地看着自己的这双怎么都暖不起来的手,也不知是那“栖霜眠”高兴得过了头,还是她太过要强,她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好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栖——霜——眠——”
师潇羽一字一顿地低声重复了一遍,冷若冰霜的双手无力地捧着那个犹有余热的手炉,却接收不到它一点热量。
其实,这双手早已失去了温度,也失去了控制,就连捂紧手炉这么简单的动作,也无能为力,她只是徒然地捧着它,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精致的手炉,不过是师潇羽身边一件无足轻重的装饰物而已。
温暖不了自己,却能让她身边的人感到温暖。
“栖霜眠——”
尽管师潇羽的声音很低,但是祁穆飞还是听到了,“没错!‘幽冥毒’中最轻的一重,中者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只是在毒发之时,会出现手脚冰冷、四肢酸麻、嗜睡多梦的症状,慢慢地,每日睡着的时间也会与日俱增,直到有一日——”
“这是最轻的?!”师潇羽带着讽刺的口吻反问道。
相比“如是梦”,你还有真实的世界;相比“君莫笑”,你还有欢笑的权利,这难道还不算轻吗?
师潇羽不以为然地冷冷一笑:在我的“栖霜眠”面前,你们算什么!居然还敢忝居第一和第二的位置!真是可笑!真是讽刺!
“这下你应该清楚你中的毒了吧?”祁穆飞看着师潇羽默不作声的低着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自己说什么,她也恍若未闻。
祁穆飞怕她没听见,又援引了医书上一句关于“幽冥毒”的描述补充说道,“落花落木落人魂,如影如幻如是梦,君来君往君莫笑,此生此世栖霜眠。”
听完祁穆飞这句补充,师潇羽似乎有了反应,沉吟了半晌,问道:“既然都是幽冥毒,那我的解药和小缃的解药是一样的吗?”
“一样,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