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无言的沈无烟,师潇羽心头一阵酸楚。
她是光着脚从水里走上岸来的,对很多“一舱点灯三舱亮,祖孙三代宿一舱”的赤脚渔民来说,她能够上岸,从此摆脱渔民低贱的身份,实在是太走运了,走运得不禁让那些人无端地生出了许多恶意的嘲讽。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陆上的道路有多么难走,那些细碎的石子,那些污浊的泥淖,那些形形色色的蛇虫鼠蚁,都足以让人无所适从惊慌不已,而路上那些穿着鞋子的人却还用异样的眼神观看着她所走的每一步。
很多时候,她一个人行走在道路上,却更像是飘零在太湖中央的一叶孤舟。诚然,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操舟妙手,风再急,浪再高,她都可以从容应付,可这些人的眼神比那张口欲吞舟的白涛黑浪更为险恶。
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去适应、去改变。可时间并未因为她的虔诚而给予她任何的优待,她惟有从身边的师潇羽这里走一走捷径。
而如今,师潇羽即将离去,这一叶孤舟怕是要更加孤单更加艰难了。
想到这些,一丝难言的歉疚涌进了师潇羽的眼圈之中——作为沈无烟的闺中好友,作为柳云辞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师潇羽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应该帮一帮两人的,但很可惜,在这过去的两年里,她并没有为之做出太多的努力。为此,她感到有些自责。
但事实上,她又能帮他们做些什么呢?
抚今追昔,过眼云烟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抹去泪水,挂上笑容,师潇羽拉着沈无烟去见了杏娘。
二人边走边聊,沈无烟从师潇羽的口中得知了杏娘的事情,也不禁为其不幸的遭遇而欷歔不已。
可当她第一眼见到杏娘时,她却改变了自己初时的想法。
面对眼前知书达礼、容貌端丽的杏娘,她顿觉自惭形秽,连目光之中都不自觉的流露出了钦羡的神色。凭着她女人的直觉,她觉得杏娘就是柳云辞中意的类型。
杏娘在二人来之前,正守在小缃身旁凝思。也许是因为见山楼的床褥没有“红杏飘香居”的柔软,也许是因为见山楼的绣被没有“红杏飘香居”的厚实,杏娘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在警戒与寒冷之中艰难地熬到了天明。
以致此刻的她还有些疲倦,脸色无光,眼角浮肿,与刚出临安时的杏娘相比,此刻的她黯然失色,神韵不再,连那双能看透人心的剪水双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多了几分浑浊的色彩。
这一夜,杏娘回想弥多,猜想也弥多。孤独无依的她,失去了倾诉的对象,失去了交流的伙伴,只能对影自怜,胡思乱想。想到昨晚的那个决定,她的心就七上八下地不住颤抖。
她的全身都已被一种不安给包围了,围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缃儿,你说她会帮我吗?”
这一晚,杏娘已经不止一次像这样在心里默默地问小缃了。
她很少这样不自信,也很少这样踌躇。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密密地留意着见山楼外的一切动静。
当她再一次问完小缃这个问题时,师潇羽和沈无烟的脚步声让她心头猛地一紧。她预感到她所期望的那个答案正在一步步向她靠近。
杏娘不暇起身,二人就已迈步进来。
她招呼着二人先在屏风外坐下,然后自己回到屏风后,匆匆忙忙用冷水浇了一下脸颊,抬起头来时,她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因为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十分丑陋。
杏娘再次回来后,从沈无烟口中得知了师潇羽要和自己一起去九嶷山的消息,她听完,大为吃惊。
好长时间,她都没从这个消息当中回过神来,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样东西落了下来,但又好像落了空,教她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自己此刻是该喜还是该忧。
“杏姐姐不会嫌弃妹妹碍手碍脚吧?”师潇羽见杏娘许久无话,故自嘲道。
“呃!?”杏娘的心头一片惶乱,沉吟良久,她才道,“妹妹的好意,姐姐心领了。姐姐知道你想帮我,但这件事与妹妹并不相干,实在无需如此。”
“姐姐,你说错了。此事与妹妹并非毫无关联。”
为了让杏娘不再拒绝自己,师潇羽将自己身上所染的“栖霜眠”毒以及中毒的过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杏娘。她说话的时候,沈无烟一直紧紧攥着她的双手,好让她那颗看似坚强的心有一处支点。
面对师潇羽的开诚布公,杏娘的脸上写满诧异。从头到脚打量着师潇羽,她容颜姣好,浑然看不出中毒的痕迹,不过那日她突然晕倒的情形,杏娘还历历在目,不由得她不信。
“妹妹也是……为墨家暗器所伤?”杏娘愕然问道。
“嗯。”师潇羽低下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是‘也’啊?难道缃儿也是吗?”一旁的沈无烟不无讶异地问道。
“姐姐还不知道么?”师潇羽转头看向沈无烟,看那茫然的表情,很显然柳云辞回去之后什么都没对她说。
故而师潇羽又将小缃如何中毒之始末择其要处说了一遍。沈无烟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以作回应,末了她以一个若有所思的“哦”字延伸出了一段对他人遭遇表示同情的宽慰之词。
“原来如此!那这外界怎么盛传——”话到一半,沈无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马上止住了话头。
杏娘不露声色地问道:“外界说什么了……”
“是啊,外面传什么了?”师潇羽亦随声问道。
“哦——我也是在来时的路上听说的。”沈无烟面露难色,好像仓促之间她忘掉了什么,她偷瞄了一眼杏娘然后迅速转过目光,那一瞬,杏娘明白了她的难处。
“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这位身为柳门柳云辞的正室妻子,她自然懂得,以讹传讹,乃是有失妇德的行为,更何况还要当着当事人的面,这更让她感到羞惭。
沈无烟踌躇了良久,最后她还是说了,因为师潇羽执着的眼神不容她把说了一半的话再咽回去。
“外面的人纷纷在说,临安来了两位女公子要找墨五爷,可五爷居丧不便见客,所以把她们拒在了门外,可这两位娘子十分执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买通孟叔想乔装混入墨家,可最后还是被日居月诸两位使者给识破了。”
——所以,顾孟之死,实死于这两位女公子之手!
“黄宅老知晓之后很生气,就把两位娘子赶了出去,还发了狠话说再也不想见到她们。其中一位小娘子听了这话,当时就不乐意了,抓着黄宅老的衣领就是不肯撒手。”
——这小娘子,也忒泼辣了吧,竟如此欺负一个老人家!茄子还让三分老呢。
“你知道的,那黄芽啊最怕人家弄乱他的衣襟的,而且他听其中一位娘子说她的父亲在朝为官,怕因此交恶,所以就应承人家几天之后在山秀芙蓉庄见面。”
——哼哼!强横如墨家,对这官府也要忌惮三分啊!到底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啊。
“结果昨天在桃桃林,那小娘子坐在轿中未经轿夫的同意,擅动了轿帘子。幸亏日居月诸两位使者发现及时,要不然这一动可就要出人命了。”
——自作孽,不可活!
尽管沈无烟已经很小心地省去了一些字眼,但杏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形象还是无可避免地表露了出来。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这谁在造谣啊?怎么可以如此信口雌黄!”师潇羽还没听完,就已怒从心头起。
“今日孟叔出殡,大概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沈无烟的脸上现出一丝难堪,就好像是她惹怒了师潇羽,转过头来,她又怀着歉疚的神情对杏娘劝慰道:“这些人听风就是雨,你可别往心里去。”
任他雨疏风骤,我自海棠依旧。杏娘微微颔首,以宽容的姿态对沈无烟所提及的“谣言”一笑置之。
沈无烟赧赧地笑了笑,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对答。然而,在随后两人极为短暂的眼神接触之中,杏娘忽地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对方看穿的感觉,让她的心猛地一战栗。
重新审视这位妇人的脸庞,不难理解柳云辞为什么宁愿留恋烟花之地也不愿回家了,沈无烟相貌上的缺陷是无法掩饰也是无可争议的,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还有一种思想极度匮乏的愚笨和迟钝在她的容貌之后如影随形。
这究竟是她的伪装?还是她天生陋质?杏娘刻下尚无解。她只知道师潇羽对这位看似仁慈看似怯懦的丑妇不仅十分信任还满怀同情。
在沈无烟和当事人杏娘的一再安抚之下,师潇羽心头的怒火才勉强熄止。
“顾嫂还好吧?”师潇羽问道。
“玉蕊姑姑在那照应着呢。想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沈无烟婉转答道,话中提到“玉蕊”时,她以“姑姑”相呼,这让杏娘颇为意外——墨宅里头那位与邓林比划来比划去的女使,论年纪论身份,也不当得这位柳夫人尊称她一声姑姑啊?难道是同名不同人?
“孟叔也是,怎么好端端的,就自缢了呢?”师潇羽还在为顾孟不负责任的离去耿耿于怀。
“谁说不是呢。”沈无烟跟着沉沉地叹了口气。
顾孟之死,发生在杏娘乔装混入墨宅的那个晚上。
当夜,黄芽对他略施惩戒之后,就把他释放了。可第二天顾嫂醒来时,却发现顾孟已经悬梁自尽了,身边没留下一个字。顾嫂想不通,黄芽更想不通——顾孟到底因何这般想不通?
实在叫人想不通。
日前,墨尘从“山秀芙蓉庄”回来,他吩咐黄芽对外悄悄散布了一则流言,这则流言的内容在次日一早经由文鸢之口传到了沈无烟的耳朵里。
现下,又经沈无烟之口传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
在杏娘不假形色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与悔疚,好像顾孟之死,真的和她毫无关系。
可扪心自问,对顾孟之死,杏娘还是无法像她表面那样一笑置之的,可墨尘用这种方式向她进行“报复”,在某种程度来说倒是让她的“自咎”稍稍好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