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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翻覆手
    柳云辞面色凝重,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连连摇头道:“枉你邓大夫自己是个大夫呢,怎么连自己得了什么病症都不知道啊。哎……”



    说完,他还带着惋惜和哀怜的眼神朝邓林睨了一眼,见邓林抱臂于胸前,下巴微微扬起,青涩的脸上还挂着满不在乎却又忍不住好奇的表情,他差一点就把肚里的笑声露了出来。



    柳云辞强忍住笑容,一脸正经地说道:“邓大夫,你这肚里生荆棘,眼看着就要戳破了心肝儿啦,你可千万得悠着点,好好保重身子啊。没事啊就别学那些个英雄豪侠到处瞎跑乱逛的了,你啊学不来,也学不像。没的弄伤了自己,还连累别人。”



    柳云辞话里带刺,邓林岂能听不明白?



    他顿时脸色一沉,正襟危坐,昂然说道:“我邓林一介布衣,孑然一身,这副臭皮囊,伤了破了又有何妨!若为士死知己,就算要我抛却了它,又何足惜哉!”



    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可惜,这声音既不似男人大丈夫那般振聋发聩,那神情也不似谦谦君子那般雍容自若,倒有几分可爱与憨气,那双初生牛犊的眸子和那个傲然挺起的胸脯,令人望之,不敢小觑。



    不过这样的姿态,到底不是他这个年纪所能持有的。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复又笑逐颜开了。



    “哟……看不出来啊,邓郎中还有一股子五陵豪侠之风啊。”柳云辞哂笑道,“不过呢,在下还是好心要提醒邓公子一句,芍药解语难解心,淇水风暖易水寒。莫为知己发清狂,空将呜呼以沾缨。”



    邓林佯作没听懂,淡然一笑道:“呵呵,三爷过奖了。这什么英雄豪侠之名,邓某是不敢痴心妄想的。倒是三爷您,既有经纶天下之心,又有可敌万人之勇,文武兼备,盖世无双,这什么英雄非熊的,当然非您三爷莫属啊。”



    柳云辞听罢,心头先是一热,可听完邓林下面一句话,他的心头又蓦地一冷。



    “唉,小弟我啊只有望尘莫及的份儿啊,此生只求行医济世,快意江湖罢了。真要像三爷这样英雄一世,苟且一生,邓某实在学不来,也学不像。”



    “英雄一世,苟且一生”,这八个字就如一记蹬心拳猛然打在柳云辞那一身华贵无匹的衣衫上,也打在了他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庞上,也打在了他那颗骄傲无知的自尊心上。



    眼见着柳云辞欲将发作,吴希夷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冲着对面的祁穆飞道:“哈哈哈,棋从断处生!断的好,断的妙,好你个祁穆飞啊。一局死棋居然也让你给盘活了!”



    言罢,他将手中剩余的棋子退还至棋盒之中,推开棋枰,呷了一口酒,尽管自认输了棋,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败兴,有酒万事足的脸上,无有一丝不甘,也无有一丝不悦。



    棋高一着的祁穆飞从容不迫地拈子落子,不见一丝得意,也不见一丝喜悦。



    尽管刚刚两个人还在为这一子半子之利而杀得个血雨腥风天昏地暗,但刻下,雨过天晴,风恬日暖,两个人一个胜不骄,一个败不馁,好似谁也没有把这一局棋的胜负放在心上。



    古今胜败何其多,何须挂怀自扰之?



    棋逢对手才堪着,甘拜下风又何妨?



    浊酒一杯棋一局,跨鹤扬州何足羡?



    看着吴希夷放马华阳休兵罢战,柳云辞忙不迭迎上来:“吴九叔!今天咱们五家聚会,怎么还有这个闲杂人等在这儿啊?”



    说着,他还从棋枰上擅自提起了一枚黑子,却被吴希夷一个“玉壶星转”,将其手中的黑子剥夺回枰。祁穆飞见那棋子一起一落,嘴角微微一动,但一晃即逝。



    一旁的邓林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在柳云辞眼前拿手一扬,不无得意地高声道:“哼,看清楚咯,这是你九叔的请柬,什么闲杂人等!要论这世上谁最闲,谁能比得过你啊。”



    吴希夷专注于棋局,也没理会二人拌嘴,见着柳云辞道了句“来啦”就又把目光重新落到了棋局上,欲待把这局棋再复一遍。



    “唉,你有完没完了!”柳云辞气恼地搡开那张混杂着酒味药味和脂粉味的请柬,“我看你啊是松仁吃多了,嘴巴咸的慌,去去去,一边喝茶去。霸着我九叔身边的好位子,也不怕你这一身的穷酸晦气传给我九叔,看把我九叔愁的,头发都白了。这局棋要是输了,也定是你的不是。”



    话没说完,柳云辞就拽起邓林的衣袖强行将他从吴希夷的身旁拉了开去,然后自己坐到了那个位子上——吴希夷左手边的座位上。



    邓林力气不胜对方,只能忿忿地白了他一眼。



    “你这柳长卿,相貌堂堂,怎么偏偏就长了张赖子的嘴巴。九爷输棋,也来怪我!怎么不说是你呢?难得九爷这一局顺风顺水,眼见都快赢了,结果你一来,他就输了,也不知你三爷带了什么歪风邪气来。”



    虽然好几日没有和小缃斗牙拌齿了,但好在这副唇舌饱经磨练还未生锈,邓林以牙还牙,未落下风。说着,他转到吴希夷的另一侧掇凳子复又坐了下来,陪着吴希夷一起覆棋。



    其实邓林一直看着吴希夷一路滚打包收,势如破竹,孰料祁穆飞布下这愚形之筋,绝处逢生,此时敌进我退,乾坤逆转,吴希夷无路可走,大势已去。尽管胜负已判,但邓林还是久久无法释怀。



    枯棋三百,黑白两奁,临局交争,毫厘千里。当局者,布局作罫,把机关算尽;旁观者,一心二用,却空自嗟叹。



    话说回来,邓林本不在今天嘉宾之列,不过,师潇羽要为其引见伙伴,所以也被邀请了来。是而,他也知晓了杏娘要去九嶷山的决定,同时他也知晓了师潇羽也要同往九嶷山的决定。



    两个女人的决定,谁也劝不住,谁也拦不住。谁说蒲苇一时纫,坚若磐石亦不可夺其志也!



    邓林原想劝说杏娘接受师潇羽的提议——由他祁门替杏娘去九嶷为小缃寻解药回来,但是杏娘执意亲往,拒绝了这个提议。为这,邓林还困惑了好久。



    杏娘一直心系银钗之谜,可眼下她却轻重倒置,放下这紧要之事不去做,却要千里赴险,去做那结果未知生死难料的万难之事。这实在让人不解。虽说此行事关小缃生死,绝非小事,可祁门既然答允为其寻药,杏娘自不必亲去的。



    她既不通百草,也不谙地志,武艺不精,与三苗人也素未谋面,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的加入,对这趟九嶷之行的影响,其实和师潇羽是一样的:徒然增加了同行其他人的负担而已,于结果并不能助益多少。



    杏娘自己也很清楚她的“作用”,可她还是一意孤行,没有听从任何人的劝解。



    邓林深知杏娘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也就没再劝说。毕竟此行有祁穆飞带队,还有师潇羽作伴,这一路的安全与欢乐,自是不必担心了。邓林只是担心此行的结果未能尽如人意,白白走这一遭。



    说到同行伙伴,今日来之前,师潇羽曾说要给他介绍一人护送他去找昆仑觞。对这一提议,邓林不置可否。



    可见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祁门女主人那样热心地为他着想,他终究没忍心拒绝。



    不过说心里话,不甘寂寞的邓林对自己的同伴其实还有些期待呢。一个人一个影子总归寂寞,就算那个人是个哑巴,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多个人吃饭喝酒,饭也香些,酒也甜些!



    “哎,老七,其他人呢?”见吴希夷埋头覆棋不理他,柳云辞又转向祁穆飞问道。



    “我不知道。”祁穆飞捻着手里一枚白子,抬眼望了望四周,茫然道,“我也就比你早到了这一局棋的时间而已。”



    没办法,柳云辞只好又来烦吴希夷,他用力推了一下吴希夷的胳膊,亲热地问道:“九叔,九叔……其他人呢?”



    “哎呀,哎呀……”吴希夷正推演到关键处,那肯分神理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推说道,“我在这下棋,哪知道其他人在哪?自己找去。”



    “你不如问问邓贤弟,我来之前,他一直在和九叔下棋。”祁穆飞揉搓着手里的棋子,目光从柳云辞那郁郁不乐的脸上转到了邓林那张忿忿不平的脸上。



    柳云辞会意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然后,他隔着棋枰,冲着对面的邓林叫喊了起来:“哎,哎,哎——”



    邓林扭过头去佯装不闻。



    柳云辞见其故意置之不理,随手抓起吴希夷身边棋奁中的一枚棋子,向其投掷了过去。



    棋子在离棋枰约一尺的半空中飞驰而过,朝着适才爆栗的落脚处直冲而去,“咚!”成功撞在了指定的位置上,不偏不倚,还是老地方。完成冲撞任务之后,棋子陨落在了棋枰上。



    而就在它陨落的那一瞬,那被撞的标的也把他那张臭脸拧转了过来。



    柳云辞嘿嘿一笑道:“唉,其他人呢?”对于那张脸上写满的怨恼,他全然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