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园无处不在的茶花,杏娘陡然间理解了这个醉汉的忧伤,这是他夫人从前最爱的花。
而今,玉茗犹在,佳人已逝,这种物是人非的伤感,除了酒,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消除呢?
回首再望这座鸳鸯亭,它应该是二人昔年举案齐眉鸾凤和鸣的见证。彼时,杯莫亭下,她莳花弄草,他把酒对月,一双活泼可爱的稚子娇女,承欢膝下,共叙天伦,该是多么美好多么温馨的一幕。
可不想这一幕竟那么快就落下了帷幕,快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山河破碎,家破人亡,家国同殇,举国同哀。杯莫亭!杯莫停!悲莫停!当年吴希夷将这亭的名字由“莫悲亭”改为“杯莫亭”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师潇羽睹物伤情,感怀旧事,不禁意动心悲,信手弹奏了一曲《雉朝飞》。
昔年牧犊子年老而无妻,见雉鸟双飞,触景生情,故而歌曰: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羣兮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落花似梦,伫立于菲菲花絮之中,聆听着师潇羽飘邈的琴音,杏娘的思绪也随着飘向了远方。
忆曩昔,嘉禾郡中,明月之下,梅花之畔,二人凭阑笑语,对月述怀,莫不静好。
看今朝,满园芳华,一庭明月,依旧沉静,依然娟好,但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了。
也许彼时的明月与芬芳,亦是如此吧。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根据师潇羽提供的日子,杏娘方知他们在嘉禾郡鸳鸯湖畔相遇的那天,正是那位已故吴夫人的祭日。“怪不得那天他会姗姗来迟!”
杏娘在心底为那天吴希夷的迟到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说服她的理由。
“师潇羽——”
忽的,某人一声高喊,打断了杏娘的沉思,也打断了师潇羽的琴声。
师潇羽脸色一沉,明媚的腮颊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云。那忿忿不平的眼神就好像是一曲清雅的阳春白雪无端地被一个庸俗的下里巴人之声给唐突了,她不由得雅兴大败,辍手罢琴,以此“大音希声”来向这位不速之客聊致远迎之意。
来人步法轻灵,三步两步就从杯莫亭的另一侧越到了师潇羽跟前,脸上堆满笑容,殷勤而轻佻。
从见到师潇羽起,他那张嘴就似乎忘记了合拢,旁若无人地一直说个不停也一直笑个不停,笑声牵动着脸部的肌肉,也牵动着眼角的笑纹,那双多情似一江春水却载不动一寸芳心也留不住一段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师潇羽,连一旁的杏娘都未曾觑看一眼。
不过师潇羽的反应十分冷淡。
她双手按弦,推琴而起,然后如避蝇虻一般步下阶来退至杏娘身旁,一张玉脸犹似落了冰霜一般对柳云辞的热情全无一点欢忭之色,对柳云辞的到来也无有一丝友好之意。
那柳云辞却不在意,涎皮涎脸地也跟着趋步而来,见了杏娘,用眼神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复又追着师潇羽不无亲热地叫喊道:“唉,师潇羽,可算找到你了。”
“找我干嘛?”师潇羽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里透着不悦。
“唉,师潇羽,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好久不见了,你就这么副面孔对着我啊。你看杏娘多大方得体,你瞧瞧你,也不好好学学!”柳云辞兴冲冲地跑过来,却不想师潇羽竟迎面泼了一盆凉水过来。
冷水浇头,瞬间就让他的那团热情凉了半截。他怏怏地撇了撇嘴,心里很不是滋味地瞟了师潇羽一样。
可师潇羽似乎还嫌这一盆冷水浇得还不够,又照面补了一道“冷刀子”过来:“我师潇羽就这么一副面孔,你爱看不看。我可不像你柳三爷,两面三刀,八面玲珑,多的是面孔!”
柳云辞被这么噎了一下,也不反驳,只是兀自气恼,勾头瞅了几眼杏娘,尽管杏娘充满善意的笑脸上无有一丝嘲笑的意思,可他却颇觉有些难堪,好像这张温柔的笑脸比师潇羽的恶语与冰脸更具讽刺的意味。
他故作泰然地笑了笑,然后将目光从杏娘的笑脸上讪讪地转移了开去。
带着还未完全萎缩的笑容,他矮下身来,在师潇羽耳边小声“央求”道:“唉——当着杏娘的面,你好歹给我点面子嘛。”
“对不起,面子这东西,只能自己挣,别人给不了!”
师潇羽毫不迟疑且毫不留情回绝了他,这让柳云辞多多少少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
“师潇羽,我今天来可是有个好消息带给你啊。不然我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做什么!”
师潇羽兴味索然地斜睨了他一眼,依旧以不屑的眼神还道,“嘁,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你不要听?”柳云辞悻悻地抖开折扇,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掉头就走的模样,“不听就算了!我说给别人听去,你可千万别后悔啊!”那本该是下最后通牒的语气,可听起来,却更像是他在委婉地请求对方挽留自己。
而巴不得他尽快离去的师潇羽自然不会出言挽留他,更不会向他的“最后通牒”低头屈服。
看着柳云辞懊恼的样子,浑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杏娘暗觉好笑,便开口为其说话:“妹妹,三爷既然是有好消息带给你,你何不姑且听一听呢?若你听了,觉得不是好消息,不理会便是了。”
“就是!”柳云辞连忙附和道,“杏娘不愧是大家闺秀,通人情,明事理,怪不得说出来的话都那么好听!”
这么露骨的赞美,这么直白的奉承话,说的人张口即来,听的人却听得全身不自在。杏娘笑着摇了摇头,决定不再为他帮腔。
“姐姐,咱别理他,这柳云辞从来都吐不出什么好话来,今天这个日子,更不可能了。”
师潇羽挽起杏娘的手臂,便要走。柳云辞忙折扇一收,快步上前,把扇一横,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师潇羽!我今天可是好心好意,诚心诚意的啊……”
迎着师潇羽凌厉的目光,柳云辞情词恳切地为自己剖白道,可脸上依旧掩饰不住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轻浮,“不对,不止今天,以前也是啊,我对你师潇羽什么时候假心假意的了?”
“什么时候?你现在不就是吗?亏你还好意思问!”师潇羽反诘道,“你柳云辞从来都只会捉弄我,哪会诚心送好消息给我!”
虽然师潇羽话锋依旧犀利,但杏娘和柳云辞都听得出来,师潇羽的语气已经比之前缓和了不少,至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转变,二人的看法并不一致。
杏娘觉得是柳云辞看似真诚的态度让师潇羽不忍心再恶言相向——尽管她的眼神很尖锐,但并没有刀的寒芒;
可柳云辞觉得是他口中的那个“好消息”让师潇羽转了念头——她对这个“好消息”的好奇都已写在脸上了。
“那我向你保证。今天这消息绝对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听了之后,保管你今晚高兴得睡不着觉。”见师潇羽言语松动,柳云辞的兴致更加高涨,继续卖力地“推销”起了自己的好消息,双目之中注满了期待。
他期待着师潇羽求着自己说好消息的模样,就算她嘴犟始终不肯把这“求”字吐出来,但只要她肯露出一个妥协的眼神,他也觉得满意。
可师潇羽似乎看穿了他那张隐藏在折扇之后的面孔,也看透了他那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小心思,所以她的回答并没有如柳云辞所愿。
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柳云辞,然后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那不听也罢!”就把头扭了过去。
“为何?”见师潇羽扭过头去,柳云辞也跟着把脚步转过去,神色颇有些惊讶,惊讶之中还透着几分着急。
师潇羽白了柳云辞一眼,忿然道:“晚上连觉都睡不好,那也能是好消息?你柳三爷到底安的什么心啊。你不知道缺觉易短命么,是不是还嫌我寿命不够短啊?”
“呸呸呸!”
柳云辞急忙往地上大啐一口,就像他的夫人对待“晦气”一样,啐完还用不忘鞋底狠狠地踩上几脚。“我们家师潇羽——可长命百岁着呢。起码要比我柳云辞活得长得多的多的多!”柳云辞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尽管他那张嘴总是油腔滑调的没个实话,但他瞪视师潇羽的那一眼倒是确有几分罕见的真意。
师潇羽看着柳云辞插科打诨的样子,深觉可恶,不过此人并非一无是处,起码比自己命短这样敏感的玩笑,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对着她说的。
冲着这点难得的勇气,师潇羽也难得地松了口:“到底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啊?看把你柳三爷高兴的!事先声明啊,我师潇羽胆儿小,可经不起吓。”
柳云辞嘿嘿一笑,两颗狡猾的眼珠子轻轻一转,似乎在说,你师潇羽胆大包天,还有什么能吓住你的。
“我就知道你肯定想知道的。”说着,柳云辞颇为自得地摇起了扇子。
“快说!不说我们走了。”师潇羽看不惯那把招风揽火的折扇,语气有些不耐烦,话还没说完,抬腿便要走。
“好好好,我说我说!”柳云辞忙伸展双臂做了个侧平举的动作,像一个竖立的大字一样横在了师潇羽面前。
虽然说眼下他的这个动作和他们双方所处的位置,与他先前设想的画面有很大的出入,但这丝毫不减他陈说好消息的兴致。
“你那个堂兄——师承徵——”柳云辞欲言又止,犹似故意卖关子一样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