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柳云辞瞥见祁穆飞和墨尘也朝杯莫亭这边走了过来。
朦胧而幽冷的月光将二人身后的影子拉长,两个狭长的影子时远时近若即若离,看不出任何嫌隙的影子。
苍茫而昏暗的夜色给二人的脸上俱蒙上了一层阴影,柳云辞一时之间也看不清二人的表情,只能从月光下二人衣衫的反射光的明暗依稀辨认出二人谁是谁,略走在前的是祁穆飞,略靠后的是墨尘。
墨尘那一身暗沉的红色与黑夜的本色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还会让人错以为那是祁穆飞的影子呢。
二人沿着一径茶花缓缓走来,转过一株白色玉茗花之后,二人就没再交流什么,原本一致而平缓的步调也出现了些许变化。
“穆飞,墨尘,你俩来得正好,师潇羽可答应我了,若是今天我赢了酒酬,她就留下来不去九嶷山啦。”柳云辞颇为兴奋地向着二人招手道。怕二人不信,他还特意补充道,“九叔和邓林都是见证。”
那溢于言表的欢快犹似在炫耀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大喜事。
对于从来都一事无成的他来说,这或许确实是一项可以引以为豪的成就,毕竟连祁穆飞和墨尘都表示在这件事情上,他俩都无计可施。
不过话音未落,柳云辞便顿住了,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给击中了一般,扬在半空的折扇也瞬间僵住了,失去了往日那潇洒风流的仪态,也失去了方才昂然自若的气质,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就在柳云辞洋洋自得地挥扇招摇之际,他斜睨了师潇羽一眼,师潇羽乍然变色的两颊让他原本的骄傲与成就也跟着一下子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光彩。
师潇羽耳朵灵光,在柳云辞扬声叫嚷之前,她也从二人的脚步声,识别出了两人的身份。
那个略微陌生的步履之声,是墨尘的;而另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则是祁穆飞的。
伴着柳云辞一声高喊,师潇羽心头微微一震,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掉进了水里,水面瞬时激起了一层浪花。她将自己的脑袋从吴希夷的肩膀上抬了起来。
不知是吴希夷的肩头太过舒服让她的脑袋产生了依恋,还是她的脑袋太过沉重,她抬头的动作有些迟滞。
不过,她挽着吴希夷的两只手却一直没有松开,似乎还反而箍得更紧了些。或许她需要从她的九叔这儿借一点力量,以抚平内心的波澜。
两年前祁家一别,师潇羽便再也没有见过墨尘。此刻二人再见,若说彼此心里都没什么,那是欺人之谈。只不过两个人都不想被对方瞧出什么来,也不想被身边人瞧出什么来。
不过,连柳云辞都觉察到了师潇羽的异样,身边的吴希夷又岂能毫无知觉?他不动声色地亲抚着师潇羽那双冰凉的手,眉心一凛,虽无言语交流,虽无眼神沟通,那只厚实粗糙的大手已然交待了他的千言万语。
正当师潇羽踌躇之际,墨祁二人已经步至跟前。
只见墨尘人还未站定,就接过柳云辞的话头揶揄道:“柳云辞,你好像总共就赢了三次酒酬!要我说啊,你柳三爷这一辈子注定是跟‘三’有缘。所以啊,今晚这酒酬,你还是别想了。祁夫人今晚志在必得,你赢不了她的!”
这句言不由衷的“祁夫人”,出自他墨尘的口,听来极为刺耳,也极为别扭。
“这叫什么话,我也是志在必得啊!凭什么我就赢不了她!”柳云辞忿忿道。
“是吗?”墨尘带着一种满不在意的表情将目光往柳云辞这边转移了过来,可还没落到柳云辞身上,他又将目光草草地收了回去。一声没有感情的叹气之后,他又说道,“看来我还是不太了解你。真是抱歉!那我就预祝你今晚能如你所愿得到第四枚酒酬!”
墨尘淡漠的语气和游移的目光让柳云辞更加气忿难平。
“祁夫人,好久不见。”墨尘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师潇羽身上。
“墨五爷,好久不见。”师潇羽也毕恭毕敬地还礼作答,语气和眼神都略显生分。
墨尘客客气气地略一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手上生硬的动作,脸上生涩的笑容,眼中生疏的目光,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时间之于感情的力量。
谁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难道时间之于你们都是水?而于我则是酒,只会越来越浓?
好久不见,再次见面,他却只在她身上匆匆瞥了一眼,似乎这一眼便足以抚慰他这两年多来的朝思暮想,似乎这一眼便足以治愈他这两年多来的牵肠挂肚。
而师潇羽则把眼前这个两年未见的人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遍,与两年前相比,人的整体面貌似乎并无多大的变化,手上的那枚火齐珠指环依旧光彩熠熠,就是手里多了一根苴杖。
那根朴素的苴杖支撑着他的上半身,也寄托着他的无尽哀思,可师潇羽怎么看,都觉得那根苴杖比那个人更值得怜悯,它被人紧紧地拿捏在手里,无法自主,也无法反抗。
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在躲闪,在刻意地逃避两人的眼神接触,不过,他好像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哪里,当她的目光转移到苴杖上时,他偷偷瞥了她一眼,然后马上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纵然是这样一个在江湖上人人闻之丧胆的人,在面对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他人受伤的罪犯事实时,他也很难做到完全的坦然与释怀。
两人的眼神交汇就这样错过了。
然后,师潇羽就把目光转到了他身边的那个人身上。而那个人也如有感应般迎着她的目光望了过来。不过,看两人的反应,似乎对两人这次目光的不期之会还有些意外,意外之余,还有些莫名的失落。
祁穆飞的眼神一如往昔那般从容而淡定,似乎并没有因为墨尘的出现而有稍稍的异色。这样的宽和大度,对师潇羽来说,本应该高兴才是,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至于祁穆飞的失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纯粹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失落,所以他也相应地产生了一样的情绪。
没等二人回过神来,柳云辞就莽撞地跳到了两人中间。
“哎,师潇羽,你这可有点厚此薄彼啊。见到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行礼!”柳云辞气呼呼地抱怨道,一把折叠起来的扇子就像一个攥紧的拳头一样毫无章法地在空中挥舞了起来,从头至尾都散发着一股子嫉妒的酸劲儿。
师潇羽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唇相稽道:“柳三爷,枉你是读书人,竟不知何为礼尚往来啊。这礼尚往来呢,就是你待我如何,我就待你如何啊。若说我对你不敬,那你得问问你自己啦,你何时以礼待我了呢?都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可从咱俩刚才见面到现在,你张口闭口直呼我的名字,这是君子应有的礼数,还是你三爷应有的礼数啊?”
“好你个——”柳云辞忽然喉头哽了一下,“——祁夫人!”
两年多来,柳云辞还是第一次这么当面称呼师潇羽。
一旁的邓林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平时在人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柳云辞在这位师潇羽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就连一只纸老虎都不如。刻下,他被师潇羽一顿教训,立时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往日神气活现的嚣张劲儿也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了。
真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说话间,师潇羽忽而想到了什么,她移步至祁穆飞的身边,问道:“我让陆英托您带的东西,你可有找到?”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故意不让某人听到。
“那个——”祁穆飞想了想,“找到了,你也没告诉陆英放在哪儿了,可是让我好找。”
“那东西呢?”
“我刚过来的时候,交给松音了。”
“如此多谢啦!”师潇羽甜甜一笑,祁穆飞也浅浅一笑以作回应。
他本还想伸出手来为她暖暖手,可是手还没离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他和墨尘刚刚移步至此,他就瞧见吴希夷一直用手亲抚着师潇羽的双手,算着时辰,她这时候正应该四肢发寒的时候。
可想到他和她见面时的克己复礼,想到他和她刻意回避的眼神,祁穆飞还是迟疑地缩回了手。
她和他,本不该这般客套,这般生分,只因如今身份有别,所以才一至于此。
触目伤怀,祁穆飞不由得回想起了师潇羽过门那天发生的一幕,他觉得当下的自己就如当时的自己,横在二人之间,阻隔了二人的目光,拉远了二人的距离,切断了二人的缘分。
是自己,负了她,也害了他。
想至此,祁穆飞默然转首,冷漠地拒绝了师潇羽的万顷柔波。
可突然间,一股冰凉似水的寒流顺着指尖沿着经络不顾一切地涌入了他的心田,试图冲散他所有的迟疑与顾虑。这股寒流猝然而至,长驱直入,和某人一样任意妄为,不容他拒绝,也不容他推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