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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人之贻
    师潇羽所言,不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是自己莼羹鲈脍配蓝桥风月的固定吃法却是事实,十多年来从未变过,也从未想过要去改变。



    今年八月之望,和师潇羽、祁穆飞把酒赏月时,因为没了心爱的蓝桥风月,才不得退而求其次,换了眉寿酒,不想却被这师潇羽给注意到了。



    “哦——是这样啊,原来这喝酒吃饭,还有这么多名堂!”邓林抚着脑袋,体味着师潇羽那番话,不觉讪讪一笑。



    “这美酒佳肴啊,就像——就像这酒和酒杯一样,葡萄美酒夜光杯,翡翠屠苏鹦鹉杯,只有配合得当,才能相得益彰,才能尽得这饮酒之趣!”柳云辞拿出做学问的钻研精神,颇为严肃地说道,“不过,这饮食之趣呢,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当然,他也是不会放过任何踩人痛脚的机会。就在邓林欲以虚心的态度聆听对方细说这“饮食之趣”时,柳云辞趁机奚落道:“我们邓郎中从小含着黄连吃着龙胆长大的,每天含辛茹苦的,哪懂得这些嘛。祁夫人又何必费这功夫对牛弹琴呢?”



    邓林又气又恼,只苦于自己于饮食之道确实不甚讲究,个中学问也不甚了然,非要他强不知为己知,也非其所愿,故而,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任由柳云辞这般当众奚落自己。



    “唷……咱们柳三爷懂的倒是多啊,那何不来给我们讲讲这饮食之趣呢?也好叫我们大家都一起来学一学这里面的学问,看看我们这几个人中谁是那个最无趣的人!”眼见邓林涨红着脸却哑口无言,坐在邓林身边的墨尘便即开了口。



    “哈哈,你五爷想听,我自然乐意之至。不过在下刍荛之见,还请各位指正。”柳云辞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然后装腔作势地说道,“这饮食之趣嘛,说易不易,但其实说难也不难,只要四美具,便可‘得之趣矣’?”



    “哪四美?”墨尘顺着话头问道。



    “良辰、美景、旨酒、佳肴,只有这四美俱全,才可谓之‘得之趣’也。”柳云辞收拢起折扇,每说一美,他便用那燕尾扇头在桌上敲击一下,四下之后,他将扇尾的排口一张,潇洒而自然地抖开了扇面,直到这时,邓林方才看清楚那扇面上的两行字“桃李不须言,花开自有蹊”。



    “你想啊,当年东坡居士与他友人泛舟湖上,亏的是月白风清之夜、赤壁之下,若是月黑风高之夜、恶水之上,他们还能这么优哉游哉吗?若他们当时得的不是松江之鲈,也不是什么蓝桥风月,而是什么肥牛肥羊肥鸡肥鸭,还以平原督邮相佐,那他们还会有心思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就算有,恐怕嘴里出来的也尽是腐肠之味吧?”



    一个颇为得意的轻笑之后,柳云辞继续说道:“这四美之中,良辰,那是天时,美景,那是地利,惟有这旨酒、佳肴,最是难得,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无有定式。因为这旨酒、佳肴要称得上‘美’,必须得应时、应景的,否则再贵的酒再好的肉都是索然无味的。”



    柳云辞挥舞着他手里的那把折扇侃侃而谈,无私地将这饮食之趣和切身的经验之谈分享了给在座的各位宾朋。



    论说这说话的技艺,他和师潇羽当是不相伯仲的,俱是一般的能说会道,俱是一般的胡说八道,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让人无法信服——连邓林都不以为然,再加上他那副吊儿郎当眉飞色舞的模样,不仅没能让那原本清雅脱俗的“四美”呈现出美感,反而还无端地为之平添了几分鄙俗之气。



    不过这世界上,有人厌恶,也有人喜欢,先前向其请教的墨尘待其话音一落,便连声赞叹道:“有趣,有趣!”



    “不过,我觉得若是你柳三爷的话,那得再添一美,才能算得穷极其趣。”墨尘和柳云辞举目相对,会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言的对视,微妙的笑容,无不在含蓄地诠释着那妙不可言的“第五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醉意花丛的柳长卿,自问最得这饮食之趣,对那第五美也最有心得,只不过纵使舌灿莲花也难尽其美,所以他适才没有提及。



    不过眼下,经墨尘这么一暗示,大家都已是心照不宣了。



    “知我者,五爷是也!”柳云辞端起酒杯来。



    “雅道清心,五美解心。三爷惠教,让人如沐春风。这杯酒,当我敬你。”墨尘亦举起杯来。



    “哪里!哪里!”柳云辞捧着酒杯,难为情地略一低头。



    “我干了!”说着,墨尘亮出了杯底。



    杏娘对二人这番眉来眼去的虚词客套,不置一词,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鄙薄之色。



    还刀入鞘,她将手里的扬文匕首推到了吴希夷面前。



    “九爷既然拿自己的心头好物换了这两把匕首,想必不是因为这两把刀是古之名器,也不是因为它俩功致绝佳吧,应该是有别的情由吧?”杏娘道。



    “呃……”吴希夷低喃着正欲开口,杏娘忽然打断了他。



    “您别误会,我不是要打听这情由是什么。我只是觉得能让九爷割舍心头好物来换取,那这两把匕首对您来说肯定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所以,这把匕首,您还是收回去吧。”



    杏娘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吴希夷在某一时刻的慌乱——他试图掩盖,却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为此,他不得已在脸上又挤出了一个僵硬的苦笑。



    “为什么要掩盖?我在掩盖什么?”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脸上肌肉的不自然,吴希夷忍不住在心底问起了自己。



    看着吴希夷面露难色,杏娘又换了一个拒绝的理由:“再说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啊,刚祁爷不是说了吗,路上有您在,去哪都不用愁啦。”



    杏娘推辞间,邓林也捧刀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



    邓林也是过来退礼的,至于这退礼的理由与杏娘所说的大同小异。



    吴希夷听罢,颇感头疼地抓了一把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可没想到的是,这次杏娘帮他开了口:“邓公子你倒是不妨留着。你不会武功,带把匕首在身边,可以防不测。”



    “可这把匕首实在太贵重了。我——我收受不起啊!”邓林坚辞不肯受,放下手里的“清刚”匕首,与“扬文”匕首归到了一处。



    “姐姐,邓公子,你们这是怎么了?”师潇羽面露不豫之色,“两把刀而已,你们推来推去的做什么?九叔家里多的是酒,少了一个‘蓝桥风月’,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年莼鲈之宴,他喝眉寿也一样喝得很开心很尽兴啊。等过些日子,蒙泉再出几个‘枫桥风月’啊、‘断桥风月’啊,你看他还能记起那个什么桥的风月吗?”



    师潇羽说话间,朝吴希夷挤了挤眼睛,可吴希夷却没有则声,更没有附和,连笑容都差强人意。没办法,师潇羽只好又说道,“再者说了,九叔可是酒痴,若这蓝桥风月真的那么好,他怎么舍得拿出来换刀嘛?”



    这个说辞听起来似乎很有说服力,连吴希夷都准备为之点头了,可就在他点头前的一刹那,邓林突然冒出来了一句话。



    “可这毕竟是九爷与故人一起喝过的酒,和别的酒不一样。”



    邓林没有忘记吴希夷曾经说过,蓝桥风月是他和塞上孤狼的父亲最后喝的酒;他更没有忘记吴希夷在说那话时的神情和那一刻流淌在空气里的酒香。



    “看来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师潇羽带着诧异而锐利的眼神狠狠地瞟了邓林一眼,“既然你知道,就更应该收下这把匕首了。这是九叔用情意换来的,若只是把它藏于名匮束之高阁,岂不白费了这把好刀,也枉费了九叔的一番情意?”



    “可……”邓林犹豫着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抬头看见师潇羽的眼神,他马上毫不犹豫地闭上了嘴巴。



    “别可是啦!九爷送人的东西,哪还有被退回来的道理。”师潇羽板着面孔,不容分说又把两把匕首推回到了二人面前,神色略有些着急。



    就在四个人说话间,另一边与邻座柳云辞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祁穆飞把头转了过来,见桌上摆着一盘百果糕,便随手拿起了一块。



    今晚的糕点是由梦九按照以前筵席的规格备下的,所以,一应糕点的形制、种类、数量都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特别,连摆盘的器具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一成不变的风格还真是她碧蚁堂的风格!



    梦九是碧蚁堂的人,而碧蚁堂的堂主就是之前柳云辞在银光水榭遇到的那位冰山美人曲玉露。



    祁穆飞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对于糕点,他一向是相当节制的。



    尽管在翠芝斋的伙计眼里,祁穆飞可算得是他们店的老主顾了,但翠芝斋的老掌柜却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买那老四样,从不尝试店里的新花样。在那位老者的眼里,祁穆飞这个年轻人简直比他还老古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