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和药王翻脸了?”
墨尘从身边拈起一瓣落红,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它柔腻的外衣,似乎有话没有说完。稍稍停顿之后,他还转换过另一种语气接着说道:“你早就该跟这老头翻脸了。”
“他女儿死了,就把责任全推在你身上,这是什么父亲?他女儿死了,就变本加厉地来敲诈女婿,这是什么岳父?”
“绍兴药王,离了你,他算哪门子的药王?啊——不对!”
“他现在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要亡’了。”
“我可警告你啊,到时他哭着喊着来求你,你可决不能心软!”
“想想你这些年受的窝囊气。什么玩意儿!”
墨尘滔滔不绝地发泄着他对那位绍兴药王的不满,那义愤填膺又不容置喙的神情犹似双方积怨已久,只不过从前碍于某些情面他敢怒不敢言,今日得着机会,他终于可以将肚子里积郁多年的怨气一吐为快了。
“其实,我还挺后悔那天那样顶撞他老人家的。”听着墨尘畅心无隐地坦露心声,祁穆飞也小声坦露出了他的心里话。
“什么!?”
墨尘霍地坐起,惊声大叱道,“你是不是被人欺负惯了!不受点委屈,你祁七爷心里特难受啊?”
“你怎么和殷陈一样,说话都这么刻薄。”祁穆飞不无委屈地回辩道,“我这位老丈人虽然有些方面是精明了一点,可这些年他供给千金堂的草药品质都是一流的,而且从不缺斤短两……”
“唉!”墨尘一声厉喝,极为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是不是觉得你还占了那老东西的便宜?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你这女婿还挺好的?”
“我告诉你,殷陈那句话一点儿都没错,就是他自己的贪心害死了他的女儿,就是他的自私自利逼死了他自己的女儿。”
墨尘切齿痛斥,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壮过一声,好像要借此淹没一切与之意见相左的逆耳之言,淹没一切空洞喧嚣的瓦釜雷鸣之声。
看他的面容,须眉如戟,面如獬豸,双目凌厉地逼视着那个罪不容诛的“凶手”,那个象征着公平正义的抵角高高竖起,宣示着他不容置疑的权威,任何罪恶邪祟都将在他奋起一跃的那一刻原形毕露。可就在他为对方义无反顾地腾跃而起时,他却从对方澄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狰狞的一面。
他的脸上顿然蒙上了一层沉郁的灰色,眼睛里的神气也随之失色。
“是,她的死,你难辞其咎,可是你也不能把责任全都归咎到你一个人身上。至少——你也应该拉我这个帮凶和你一起承担啊。”墨尘道。
高高在上的神兽徐徐地低下了他的头颅,将抵角插入了自己胸膛。
祁穆飞讶异地看着墨尘因为负疚而低垂的侧脸。
恍惚间,他看到对方连连眨了几下双眼,好像有某种东西附着到了他的瞳孔上引起了他的不适,灯光下,他仿佛看到那东西在其眼眶中流转时闪过一丝晶莹的光芒。
那一刻,他才发觉其实对方说的不仅仅是当年那一件事。
他用力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想说几句安慰对方的话,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想说几句近乎“谢谢”的客套话,可喉咙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而就在这时,墨尘却先开了口。
“祁穆飞,有一事,或许我早该告诉你了。”
“什么?”
祁穆飞如有预感地看着墨尘,墨尘却没有去看他。
墨尘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绢帕密密包裹着的东西,递到祁穆飞手里:“给。”
“这是什么?”祁穆飞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的绢帕,里面是一枚水滴形镂金帔坠。
帔坠为上下开合型设计,正反两面所雕镂的两组图案乃是李商隐《燕台诗》中的夏冬两首之画境,吹影镂尘,刻骨铭心,雕刻的是景,铭镂的是情,融情入景,造微入妙。上下扣合处,以慈石护牢,祁穆飞指尖略略用力将之擘开。
内里,五弦朱丝交错缠绕,剪不断理还乱,五丝头尾俱连着帔坠上下两半“心”字内壁,帔坠开时五丝舒张如网开,帔坠闭时五丝缩屈似绳拧。
怎奈,一往情深难网海底之月,百尺长绳难系明日黄花。
正当中,五丝交织交结处束缚着一截一寸来长的木屑子,就像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罪犯,俯首就擒,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眼底,千叠相思万重恨,心头,无弦心曲暗飞声。
祁穆飞仔细端详着帔坠,某人精心雕琢的心思无处不在,他的一双眼睛根本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从接过帔坠到他打开帔坠的那一刻,他的心情都是不太舒服的,甚至还有几分抵触。
直到他看到那一截木屑,他才意识到这枚帔坠所想表白的不仅仅是某人的那颗痴心。
他将帔坠捧掇在手,置于鼻下轻轻闻了两下,本欲伸手相近,却被墨尘阻止了。
“这是当年我在做穿心盒的时候剩下的东西。”
祁穆飞很快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东西是何物。
“当年我爹的‘不与吾同’用的也是这个。”
祁穆飞很快明白了眼前这个东西与自己的关系。
“但我爹当时真的不是有心的,他真的不知道那块千年古桐木上有毒。”墨尘竭力地为父亲辩解着,声音里却透着深深的无力,语言的无力让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局促和凌乱。
尽管在开口之前,墨尘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祁穆飞听完之后对自己是打也好骂也好,他都会无条件接受,但看着祁穆飞的眼睛,所有的准备都是无用的。
“什么千年古桐木?”祁穆飞逼视着对方无缝躲藏的愧疚。
“是我爹瞒着太乙仙翁从九嶷山带回来的。”
祁穆飞和墨尘之间那个谓之“墨子问歧”的游戏约定,并非始于二人,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的,两家的元老们都已记不清确切的日子了,两家的古董文书里也没有相关的文字记录,有人说从他们祖父辈开始就有了,但也有人说还要更早一些。
很显然,这个约定是个不成文的口头约定,却像释家禅宗的衣钵一样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不过,在墨允智和祁元命接过“衣钵”之前,它终究只是两家掌门之间的一个游戏。而在这之后,这游戏的意味就发生了改变。
究其原因,是因为在二人接手之后,这个游戏的胜负就不再有悬念了,祁元命成为了这个游戏中唯一的胜者。
这样的结果对于一向自傲的墨家掌门来说,虽算不上耻辱,却也是无法接受的。
墨允智的不甘心,在一次次的败北之后成为了一颗长满棘刺的自尊心。
为此,他需要锻造一个更为高深更为精密的暗器,可苦于找不到好的木材。
百般无计之下,他想到了师潇羽的父亲师清峰,因为师清峰既是鼓琴高手,也是斫琴高手,他对于琴材的选取,甚为考究,其制材采用峰阳的桐树,弦取压桑的丝,徽用丽水的金,轸尚昆山的玉。
所以,墨允智去找到了师清峰,求他帮自己寻一佳木。
师清峰原本不愿答允,因为自己的妻子刚刚怀孕。
可墨允智偏偏找来了一块成色极好的昆山之玉充当说客,而且师清峰也有意寻一块好木来制一把新琴作为他与即将出生的孩儿的见面礼,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下来。
然后二人再三商议,最后选定了九嶷山。
只是二人去了九嶷山,发生了什么事情,二人回来之后都讳莫如深,所以旁人也不得而知,皆以为二人空手而归,一无所获。
但事实并非如此。
求胜心切的墨允智趁着师清峰生病之时曾秘密潜回三苗族人腹地,偷取了一小块极为珍贵的千年梧桐。
而当时沉湎于湘灵曲的师清峰对此则一无所知。
回去之后,墨允智就是拿着这块千年古桐木锻造了暗器“不与吾同”,结果,祁元命当年果真就如其所愿输给了他。
然而,两天后,当他还在为自己的胜利欢喜不已的时候,一个突然而至的坏消息把他这份渴盼已久的喜悦给彻底粉碎了。
那天,二人被诊断出中了栖霜眠之毒。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惊得墨允智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祁门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墨门的,他只知道这一切与那一段古桐木有关。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二人中毒皆因二人俱用手碰过桐木表面,且皆有极细微的破皮,从而导致毒液入体。
事后,悔疚不已的墨允智找到祁元命,坦白了一切并表示了忏悔,但祁元命并没有怨责他,也没有对此怀恨在心,而是叮嘱他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第三个人,包括墨尘和祁穆飞,以免影响兄弟俩的情谊。
而他俩的这个决定,也直接导致了两家人长久以来都误以为“下毒”之事乃外人所为。因病卧床而最后知晓此事的师清峰对此尤为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