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
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
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
君起舞,日西夕。
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
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歌声来处,玉钟轩东,杯莫亭西。
临水月台上,微云捧月,天风舞雪。一声冰弦当空陨落,捣碎了一池花月,花飞零乱随风舞,深树流莺朝云去。
何处弦鸣?何处莺啼?凭栏四顾,碧波涵月,凝情无语。寻声无觅,寻芳无处,谩劳回首。
可就在诸人将目光从碧波深处回转时,临水月台之上,已有一人亭然玉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是何时登台的,但瞧她举手弄月天香盈袖的姿态,又仿佛她已登台许久,正在等待所有人的注目。
她,一身纨素,两袖清风,纤腰系月,青丝绾柳,薄纱笼玉,便面羞花。她一手张袂向月举,一手便面半遮眉,观者遥遥相望,竟也分辨不出此舞者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各有己见,却又莫衷一是。
作为这次宴会的主人吴希夷,从他捧起酒杯起就再没放下来过,此刻,舞者翩然起舞,他也只看了一眼,嘴角那一丝只可意会的笑意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她非杏娘。至于她是师潇羽还是沈无烟,他也就不确定了。
舞袂飘飘随风远,燕蹴飞红应节蹈。今日操琴者谁?玉指金徽一声起,月满空山花满楼。
琴韵飞扬,吹散九州霜寒;弦引东风,染碧一池春愁。琴丝长,长不及一寸柔肠;琴丝短,短不过一日三秋。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影渺渺,归来谁记?座下顾曲又几人?琴声似远却还近,茫然四顾不见琴。
自认多情胜琴的墨尘敲动着指节,无绪地看着祁穆飞脸上云开雾释的表情,心头蓦地一紧,那表情分明是在说,对方已先他一步听出了按弦者何人。
不过事实上,祁穆飞只是辨识出那操琴者并非师潇羽而已,至于那人是杏娘还是沈无烟,他也不甚确定。
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所有人都随之停下了杯箸,向着那一声惊讶转目望去。
红藕残香深处,一叶扁舟泛月而出。那小舟就像是被那琴丝牵引出来的,徐徐暗渡,向着舞者而来。
月逐舟行,轻轻地碾碎了这一夜秋水,沿岸的柳条在秋水里徜徉,湖心的花灯在秋水里飘摇,悠扬的歌声在秋水里沉醉。
秋水澄澄,倒映着满天星斗,将无边的黑夜点亮。
波光滟滟,偷照着舟中玉人,将不尽的秋水化作了一行珠泪。
泪凝处,清歌发。孤舟短棹,和泪长歌,歌随舟行,舟随歌止。舟,无人引棹而自往;歌,无风递传而自驰。
这一叶飘荡在碧波里的小舟,载着一船歌声停在了每个人的清梦里。没有人关注她的容颜,也没有人问她是谁,仿佛她的歌声就是这世间最美的画卷。
此情此景,怀揣妙笔的柳云辞也不知该如何画就,他只是痴痴地看着,痴痴地听着,神思在琴声里荡漾,情思在歌声里绵长。
歌舞还在继续,所有人的目光已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柳云辞身上,而他还浑然不觉。
这碧玉湖上的一枝春就像是一缕春风一样飘进了这个男人的心里,而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他而设的。
不,或许他也并非是无知无觉的,要不然,他的眼圈为什么红了呢?
今晚,舞者和歌者的头上都簪着一枚春幡,那是之前师潇羽和沈无烟一起剪制的,方才师潇羽临出门时忘记了,又托陆英回去取。
一共三枚,除了歌舞二人,操琴者的头上也簪了一枚。眼下,它们随风轻飐,摇曳生姿,倒是给三位佳人平添了一份活泼泼的灵动之美。
尤其在舞者的举手投足之间,更见妙意。左右流转,上下翩飞,栩栩然俨如一只飞在花间的蝴蝶,可忽然之间,这只蝴蝶从空中飞堕,再也没有飞起来。
柔软的月光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面颊,也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梦,朦朦胧胧之中,她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一天。
寒香亭下,你拿着刻刀正埋头雕刻着什么,可一见到我过来,你却将手中的东西悄悄藏了起来,可是我依然看到了那是一节竹管,看那材质用来做笛子最是适合不过了。
我心中暗想,你会不会是在做一支笛子给我呢?
我早就听说了,柳云辞今年提议,在我生日当天,让你们兄弟每人送一件与梅花有关的东西给我。
不过,你从来不碰管弦,自然不会是做笛子的,今年你肯定还是送“一见喜”给我,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如此,没有例外,没有惊喜。不像墨尘,一早就来打探我的心意。
你知道吗,那天他做了一个精巧绝伦的“三星在天”,还在那颗赤红珠里面的细珠上题了八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知道那八个字的意思,我也知道他墨尘的意思,可当我对那八个字的时候,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你,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看到我抱着桐心馆的一张琴过来,你赶紧上前接过那张琴,口中一边责怪我随意动你家里的东西,一边责怪我不找你帮忙取琴。我甜甜一笑,知道你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是心疼我抱着琴累着了自己。
那天我试弹了一曲《柏舟》,这是我从我哥那里偷听来的,第一次弹还不够熟练。而你呢,呆呆地听着,面无表情,好似我在对牛弹琴。也不知是不是这把琴太久没人弹了的缘故,这一曲未了,一根琴弦就断了。
看着你心疼的样子,我慌忙道:“对不起,穆飞哥哥,我回头帮你把你这弦续上,行吗?你别生我气啊。”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你的答复,你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了头。在低头的同时,你点了一下头,然后不无怜惜地给我揉了揉手指。
那一刻,我又惊又喜,原来你是心疼我的手指被断弦崩疼了啊。
当时,我问了你一个问题。
“穆飞哥哥,你会娶妻吗?”
“当然会!”
“那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你抬头看着我,用了一个很奇怪的眼神,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眼神,然后你怔了好久,才抚着我的额头教训道:“……傻丫头,终身大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定下来的,可不是你我可以这样随意妄言的。”
“你说这话就是不愿意喽。”我心里感到失望,“真被那柳云辞说中了。看来,我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自从两年前与我定有婚约的段家被灭门之后,那个该死的柳云辞,每次与我斗嘴失败,总会用这样幸灾乐祸的腔调“诅咒”我的将来,而我每次也很不争气,明明知道吵架无好言,可我还是会因为他这句话而无端地为自己的将来烦忧起来。
也许是你看到了我又在自寻烦恼,所以你转过身来问了我一句:“那你愿意嫁我吗?”
我没有立时回答,可也没有在犹豫什么,只是你问得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我还是个女孩子。可在你看来,那一刻我迟疑了。
“你看你,不也不愿意嫁我么。”你淡然一笑,笑容里有几许失落。
“不是,”我急忙辩解道,“穆飞哥哥家的红梅最漂亮了,尤其是这寒香亭的,我一辈子都看不够。”我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又羞又恼地在心里敲打着自己,脸上忽然跟火烧似地发烫,心儿也不知所以地砰砰乱跳起来。我慌忙转过脸去,不让你看到我脸上的“症状”。
还好,你没有看到。
“原来你是看上我家的花了呀。那倒不如,你嫁给这红梅得啦。”你笑着调侃道。
“好啊。”我半是掩饰半是赌气地回道,“红梅一簇开最晚,不与桃李苦争春。他凌寒独开,想来也是想在这芳菲落尽的世界里找一个一心一意待他的人,此心正合我意,嫁他又何妨?”
“你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的。”
你低低地对我说道,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想让我相信什么。不管是什么,听了你这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热乎乎的,就像是午后的阳光洒在湛卢池上一样温煦而恬静。
可不一会儿,我又不无伤感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遇到了又能怎样?你不是说了嘛,终身大事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是我自己所能决定的。”
我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脑袋沉沉地倚靠在掌心上,眼睛蔫蔫地望着背阴处的枯草。
其实那时的我,对婚姻对人生,还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和感悟,所以那一声叹息听起来多少有些矫情。你当时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傻丫头,你不喜欢可以不嫁嘛,我不喜欢也可以不娶嘛。你爹和我爹都是明理通达之人,又怎会强迫我们?”
听起来,好像确实如此。不知道为什么,你说的话,对我总有一种天然的信服力。虽然我并不喜欢听你们喊我“傻丫头”,但听到你最后说的那两个字——“我们”,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真的可以吗?”我半信半疑,而你却肯定地告诉我:“你爹那么疼你,一定可以的。”
当时的我天真地相信了这句话。
半年后,你我再次在寒香亭相遇。
那天,祁门欢天喜地花团锦簇,连你也是披红挂彩,格外得耀眼夺目。而我,已然成了寒香亭外的那一株红梅,在错误的季节里,它终究是开不了花的。
那一刻,我恨自己彼时的迟疑给了你错误的讯息;那一刻,我也恨你彼时的失落同样给了我错误的讯息。
可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你那句话不是骗我的。
直至两年前,我辞别父兄,来到你的身边,才知道你彼时的那句话都是骗人的——不喜欢可以不嫁,不喜欢可以不娶。那你明明有了喜欢的人,为何又要娶我?是可怜我嫁不出去?还是可怜寒香亭的红梅太寂寞?
出阁前,父亲问了我一句话:“你当真不愿意吗?”
“我……”
真是不懂,从他决定把我交托给你那一刻起,他就没问过我的意愿。可偏偏在那一刻,他问了我;而偏偏就在那一刻,我就像当初那样迟疑了一下下。
然后他就错误地默认了我的意愿,跟我说了句“走吧”就转身跨进了摘星亭,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
看着他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心酸。
我知道他听到了我拜别的声音,也听到了我泪水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回头,而是一如往常那样拈起那枚“宣和元宝”,当空闲掷,一声清脆的曼音铃响叩在我的心口,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