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柳云辞和邓林乘舟南下,都说骑马坐船三分险,二人这一路上也发生了些许小意外,但还算顺风顺水,不日便到了乌程。
不过寻找竹枝叟非桃笙的任务则进行得并不太尽如人意。这倒不是这竹枝叟小隐深山善于隐介藏形,也不是这竹枝叟心念旧恶吝惜美酒,而是这两人心不齐力不协。每次寻人不遇,十之有九皆因小隙沉舟所致。
有道是,“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这两个人在一起,一个呢,天晴不肯走,只待雨淋头;一个呢,江心补漏船,雨后送伞忙。一个呢,占着茅厕不拉屎;一个呢,拉不出屎来怨茅厕。一个呢,总当着矮人尽说短话;一个呢,秤砣虽小却可力压千斤。一个呢,针尖大的窟窿,都要掀起斗大的风来;一个呢,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两个人就是那翻贴门神总是不对脸,一时猫脸,一时狗脸,一时相憎于胶漆,一时又相爱于冰炭,一天之中鸡飞狗跳的时间总是多过同声共气的时间,待得双方干戈化玉帛,不是“日忽忽其将暮兮”,就是“昔人已乘黄鹤去”。
待从头,黄鹤不复来,清风愁奈何。
所以,这一趟本以为不需多少时日的寻人之行,竟也消磨得将近一个月之久,空教每日在家门口悬悬而望的沈无烟忧心良苦。
由始至终,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找到长久和平相处的方式。或许,这就是他们俩的相处方式吧。
相对于师潇羽这边欢笑载途的光景,他们俩这一段怨声载道的旅程确实少了些和睦友好的画面,不过相较于师潇羽这边各路牛鬼蛇神陆续粉墨登场的经历,他们这一段旅程又似乎多了许多令人怀念的人间温情。
二人的乌程之行,暂且不题。
且说师潇羽这一边。
刚出平江府的时候,师潇羽面色惨然,泣涕涟涟,一直都伤心不已。可是自打见到人间百戏、尝尽人间百味之后,她便把这份十分“伤心”裁作了七分新奇三分欣喜,每日只留开心二字在脸上。
一到落脚的地方,她便如鱼入海,似鸟归林,拉着杏娘四处转悠闲逛,非一次游玩个够不可!
吴希夷对师潇羽一向是宠溺惯了的,一任她东来西去的走马观花,毫不加以管束。见与之相伴的杏娘笑逐颜开,没有丝毫强颜欢笑曲意相从之意,他更是放任不管了,尽随二人“野”去了。
安不忘虞的祁穆飞有心约束,却也是束手无策。因为师潇羽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开溜出去,而且她每次都拉上杏娘,祁穆飞想教训几句都无法张口。
不过,这样的新鲜劲儿,没过几天就蔫了。
如黄柏所言,师潇羽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是而,这游玩的兴致也日渐大减,日常饮食也渐觉乏味了起来,连这窗外“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的异乡景致也渐渐生出了倦意。
是日,刚入江州地界。
她扒着车窗口,目光恹恹的没精打采。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道路两边的树木不住地向后移动而去,眼前却不经意地闪现出了过往的种种画面。
那一幕幕就像这两边的高木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哪一幕停留下来,也没有哪一幕多留一刻,所有的都很快就没了踪影,叫人猝不及防。
凝望着这些突如其来的梦幻泡影,沐浴着林木间参差错落的浮光掠影,师潇羽的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与愁闷。吴希夷见她心慵意懒的,还道她是水土不服所致。
一行人行至一山林之间,路遇一个三岔口,不知前路该走哪一条,是而便在这路口临时歇脚,竹茹和南星驰马前驱探路,祁穆飞向吴希夷密密嘱咐了几句,便道往溪边汲水去了。
留下吴希夷和两个丫头在车上歇息。
吴希夷多日守夜,有些疲惫,众人散去后,他便半躺着闭目养神。师潇羽坐车坐得乏了,又兼心情郁闷,故下得马车来散散步伸了个懒腰,杏娘收拾车内物事儿,未有即时跟着下车来。
也许是真实天意弄人,在姑苏的几天,总是雨雪不断,难得见一日完整的日轮,阴沉沉的天空让人的情绪也不得舒展。而自打车马离了姑苏,天空每日放晴,杏娘的心情也逐渐开朗了起来。
尽管她的心头也似这老天爷一样飘浮着少许凝滞不动的浮云,有些近,有些远,有些洁白似雪,有些肮脏如墨,但洒在身上的阳光已经让她那颗心真切地感受了几分暖意。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耳边总会想起她的师父徐婆惜在临别之时跟她说过的话——“这回出去,要是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虽然那很明显是一句愤世嫉俗的负气话,杏娘当时也不以为然地一笑置之,可如今回头再看,她觉得这是她师父说的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那日,她在车上,望着车窗外的沈无烟,她竟情不自禁地落了泪。这其中,很难说有多少是真正与沈无烟有关的,但她不得不承认,那座城里的某些人那座城里的某些事已经在她心底扎下了根。
所以,当马车渐行渐远时,她的心会隐隐感到难过感到悲伤。
这是一种她从未体味过的感情,在她与小缃离开临安城的那一刻也没有过。
杏娘既感到惊讶,也无法相信。可她从吴希夷的反应里分明感觉到了这一份真实的感情的存在。
这个平日看似糊涂的人,却不知怎的察觉出了杏娘的哀愁,为了纾解她的哀愁,他就任由着师潇羽带着她东游西逛——用这满世界最美好最烂漫的笑声来驱散她内心的点点愁绪。
不得不说,这笑声确实可以治愈人的愁苦,却不能治愈发声者自己内心世界的愁苦。
师潇羽下车后不久,听得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摧山坼地地往她这边奔来。她不禁好奇地回首相望,眼神里透着警戒与不安。
却见一个骨瘦的黑影远远而来,身后尘土飞扬,漫卷西风,滚滚而起。及至跟前,也未有缓辔减速之意。她眉头微蹙,敛袖避尘,不自觉向后退了数步。
只见来人一身黑衣,座下一匹铁骊,由于这马蹄急催,加上来人倚马低伏,她看不清他的样貌。
马踏飞尘,鞭鸣十里,看得远时,那人却已近在眼前,看得近时,那人已如烟飞遁。须臾间,那人已从师潇羽的眼前疾驰而过,沿着左边的道儿飞辔而去,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刻停留。
师潇羽从指缝间微微觑了一眼来人及马,只见那人也正冷眼斜睨着她,那一道锐利的目光,凶狠而冰冷,惊得师潇羽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出。
幸好,那目光一晃而逝。
杏娘在车内闻得马蹄之声,心上先是一惊,挑帘相觑时,却见那马已远去,她的心才复安定下来。转头看吴希夷,依旧闭着双眼,似乎还在睡梦中。
她正欲下车询问师潇羽,却又适才的那一串马蹄声复又在耳边响起,她心头蓦地一紧:此人去得果决,缘何复返?
她警觉地将右手伸向自己的腰间。
正犹疑间,她忽然感觉到一张大手掩在了自己的手背之上。回头相看,却是吴希夷正冲着自己微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杏娘料想从那马蹄声起,吴希夷就已经醒了,而他之所以不动声色,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来人是何方神圣。
刻下,他示意杏娘安心坐下。
杏娘慢慢地抬起自己那只紧张的右手,在吴希夷的对面安静地坐了下来,心里却依然忐忑,不时地从窗帷的缝隙间观察外面的动静。她很想唤师潇羽回转上车,可她发现师潇羽这回丝毫没有退却之意,反而向着来人的方向前进了几步。
远处,尘烟又起,马蹄骎骎,嘶风而来,杏娘凝目谛视,正是方才那一人一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来去如风的黑影,她的心里觉得很不安,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有那么一个瞬间,她都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车外的师潇羽全然没有这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她悠然地折了一株小草,漫不经心地在手心把玩了会儿,听着马蹄声愈来愈近,她才站起身来,却不是往后退来,而是往前走了两步,那脸上也混不似初见时那般骇然惊慌。
她昂然立身于道路中央,傲然凝视着那来人与马。
那神骏,通体骊黑,毛色光泽,首高八尺有余,四肢纤长有力,耳如竹批,目如悬铃,前胸宽阔,臀部滚圆,云鬃雾鬣似蛟奔,意气磊落如骧腾,真可谓是“雄姿英发,威风凛凛”。
但看骑上之人,可着实是委屈了如此神骏。
那人身形矮小,体格枯瘦,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隐约还可看到胸前几道血痕,尤其是脸上那道狭长的刀疤,森然可怖,从眼角斜贯人中,正巧将那唇上一撮小胡子斜分为半。
虽然伤愈已久,但看那伤疤,中间凹陷之处,既深且僵,两边凸起的死肉疙瘩,既乱又杂,显然是伤后没有妥善处理。所以如今看去,依然还是那么怵目惊心,想必此人当时定遭受了非人的摧残,皮开肉绽,血流满面。那种痛,痛不欲生;那种伤,伤心欲绝。
嘴角那两道目击一切的小胡子似乎至今还留有余悸,时不时一高一低地抽搐几下,连带着脸颊上那两片干瘪的死肉也随着抖动几下。
这副面皮,第一眼看着瘆人,第二眼看着叫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