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来这里,她都要把所有的事告诉李文浩,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想起的是前天晚上的事。
就像妇产科男医生检查病人不会有什么羞涩的顾虑一样,因为看得太多,早麻木了,而陶然对李文浩说起自己病情上的点滴变化也是越来越自然,不再觉得别扭。
但在顾淮云面前还是做不到那样坦荡自如。
也许越是在意就越放不开。
顾淮云没动步伐,陶然两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道,“走走走,别捣乱,你在这里我会不敢说的。”
男人的视线很柔和,嘴唇弯了弯,“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李文浩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笑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到达她身上,“顾先生真的很是疼爱顾太太你啊。”
陶然掩饰性地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那我们现在开始吗?”
“不急,我们先来听一段美妙的旋律。”
“好。”
……
……
一个多小时后。
李文浩在病案上写着记录,“看来是电梯里的遭遇起了作用。这个ptsd也是这样的,因为突然的一个亲身经历极大地刺激到了你,才会在以后同样的场景里涌现出那些创伤。”
“我很高兴顾太太能这么快走出来,顾太太是我接触过有ptsd的患者中恢复最好也是最快的一个。”
陶然用几分真心也有几分客套的话来回应,“那是李医生你医术高明,能得到李医生的诊治是我的荣幸。”
“呵呵……”李文浩摇头,“其实我的作用不大,关键在于你自己的意志很坚定,还有顾先生也一直配合着治疗,这很重要。”
陶然的笑有短暂的凝滞。
走上治疗这条路,她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但顾淮云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害怕过,更没有嫌弃过有这种精神障碍的她。
他给她的包容让她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忧自己的病情。如果不是他,她应该也没有这么足的勇气去对抗自己的心魔。
“嗯,我已经谢过顾先生了。”陶然抿嘴笑了笑。
“今天和顾太太的聊天我感到非常愉快,下一次我们再约时间。”李文浩将病案合上,伸出手。
陶然握住了那只手,她知道这是李文浩在向她祝贺,但一路走来的艰辛和痛苦,只有她自己才能完全体会得到。
她转眼向那个熟悉的玻璃窗,还有那张沙发。它们都曾见证过她所有不堪的伤口和她为此付出的代价。
光线中有尘埃在轻浮着,无声无息,不悲不喜。
陶然看完收回视线,嘴角向上弯起,“谢谢李医生。”
门开了,顾淮云应声看来,用视线首先找到陶然。
陶然对他挑了挑眉头,调戏般,眼里盈满了笑意。
“李医生。”顾淮云站了起来,对李文浩颔首示意。
陶然转了个身,面对着李文浩,作势要离开,李文浩却把顾淮云留住,“顾先生,可否打扰两分钟时间?”
顾淮云压下心里的疑虑,回头对陶然说道,“你等我一下。”说完把手里的文件和手机都交了出去。
陶然接住文件和手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下了头。
进了诊室,顾淮云迫不及待便问,“是不是陶然有什么问题?”
“不不,顾太太很好。”李文浩否认道,“其实是顾老先生……”
李文浩仿佛难以启齿,顾淮云蹙眉,“我爷爷?我爷爷怎么了?”
“顾老先生让人要走了顾太太的治疗病案。我很遗憾,但是等我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顾氏集团每年捐到省立医院的研发基金不少,顾英霆想要知道陶然的底细,怕是没几个人能拦得住。
“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顾淮云在错愕两三秒钟后回神,“这段时间陶然受您照顾,我替陶然向您表示感谢。”
“很不错的女孩,你很有眼光。”李文浩笑了笑,“我接触过不少人,但很少能有人像顾太太这样乐观又坚强的。有这样的品质,以后的人生想不精彩都难。”
从他坚持要和陶然在一起时,没有人能懂他,也没有人真心地支持过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不相配。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陶然很好,说他“你很有眼光”。
第一次有人支持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其实所有的反对,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这样的支持和祝福,在这些反对中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谢谢李医生。”顾淮云主动和李文浩握了握手。
步出门诊大楼,陶然抑制不住问道,“刚才李医生把你叫进去是说什么事?是不是说我的病?”
她的眼神小心翼翼,却藏不住那点惊慌失措,顾淮云替她夹紧外套,“我爷爷让人到医院里来调查你的病情。”
……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陶然的神识突然清醒,对着人不住地道歉。
被陶然踩到的路人面色难看地擦身而过。
下一刻,顾淮云揽着她往外走去。
她是被他推着机械地朝前走的,没什么心思走路,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顾淮云的那句话,“我爷爷让人到医院里来调查你的病情。”
陶然第一反应是愤怒,她想问顾淮云,“你爷爷凭什么调查我?”
但很快这种愤怒就被一种沉重的打击代替了。
如果她是别人,是毫不相干的别人,顾英霆不会做这件事。但她不是别人,是李文浩以及别人口中的顾太太。
走到人群稀少的地方,顾淮云松开她,“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没什么话说啊,哈……”她的心情太过复杂,甚至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顾淮云盯着她不放,到最后陶然干脆放任自己的情绪展现在自己的脸上。
“就是,就是觉得有点难受。”她的眼神跟着云层蔓延到远处,悲哀从嘴角的苦笑倾斜而下,“我虽然很普通,但是……我也有自尊心的啊。”
“你也知道,当年我也是受害者。这样感觉好像被人扒光了一样,就……挺不舒服的。”
“其实我也能理解你爷爷的做法,真的,”陶然不想把自己搞得很凄惨的样子,又洒脱地笑了笑,“你是他的接班人,也是他的亲孙子,确实得为你把把关。能理解,做长辈的都这样,你爷爷这么做也都是为你好。”
“陶然……”
“走吧,好冷。”陶然不想再说这件事,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每当她碰到解不开的事,她下意识地就想逃避。更何况这件事和顾淮云无关,但她怕再说下去会忍不住迁怒于他。
男人敛了眼底所有的神情,牵住了她的手,朝前走去。
“陶然,你的事我要做主,我的事也只有你能做得了主。除此之外,不管是谁,都插手不了我们的婚姻,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前方,季博将黑色大奔从地下停车场开了出来,等在了路边。
陶然恍惚地看向顾淮云,唯一的知觉是他的手,干燥的温度,传到她的手心里来。
他从未对她说过浪漫的话,她其实也不太懂这世上最浪漫的话是怎么说的,但刚刚顾淮云的这句话却刺穿了她整颗心脏。
“……明白。”陶然张合了几次嘴才应出声音来。
“嗯,走吧。”
**
半山别墅的附楼里,顾英霆拿着一本围棋古谱对着棋盘,见到有人来,手里捻着的棋子却没停,接着往下落子。
“有事?”
顾淮云坐到顾英霆的对面,从一边的青花龙纹围棋罐里取出一枚白子,落下。
“这是本因坊秀哉和吴清源的棋局?”
顾英霆抖动着肩头笑了一声,“闲来没事做,打发打发时间的。”
“挺好,研究围棋对大脑有好处。”顾淮云没照着棋谱来,而是按照自己的路数落子,“上次体检说爷爷小脑萎缩?”
顾英霆掀起厚重的眼皮,凌厉的视线擦过顾淮云的脸,“人老了而已,正常。”
“那爷爷更应该好好休息,注意养生,其它事就不要费心思多想。”顾淮云的目光始终关注在那盘棋局上,说的话仿佛也不过是随口而来。
“其它事?”顾英霆面色灰白,笑的时候似乎只有松弛的面皮在动,“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跟我打哑谜。”
话音刚落,顾淮云执的白子围住黑子,吃掉了三颗黑子。
“陶然的事,我希望爷爷不要插手。”
“你姓顾,是我们顾家愿意给你这个姓,如果把你这个姓拿走,你什么都不是,信不信?”
信,他相信,但那又怎么样?
顾英霆的眼神像压着一层浓厚的乌云,“你是不是昏头了?女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非要找这样的女人?”
“爷爷,”顾淮云抬眼冷漠地看着顾英霆,“我到顾家前也是一无所有,那时我才12岁,我都能活下来,现在有什么不可以?”
“你……”顾英霆从胸腔里呼出一口重重的浊气,还没说话就被顾淮云抢走了话头。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贪慕顾氏老总这个位置,但我只想跟爷爷说,这个位置我是为了爷爷、为了顾家而努力爬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