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陪你玩,是不是?”老马一语戳破漾漾的心事。
漾漾扣着床单,缓缓地点点头。
“你爸爸在干什么?他不陪你玩吗?”
漾漾侧着脑袋,十分忧伤,沉默片刻以后,她替大人解释:“我爸爸很忙的!”
“他忙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把……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就……”小人儿耷拉着小脑袋,欲言又止。
老马本想呼呼大睡,可没想到这么小的人儿肚子里竟装满了忧伤。老头舍不得他的小糊涂仙儿委屈,于是一直追问。
“宝儿,你是不是不开心、有愁事?告诉爷爷,爷爷可以帮你!”老马有气无力地问。
“我没有愁事……什么是愁事呀?”
“就是伤心的、不开心的事情。”
“那我想让我妈妈每天早点回来陪我玩,可以吗?”
“可以!不过要花点时间。家里除了你妈妈陪你玩,还有谁?你哥哥陪你玩吗?”老马故意打探。
漾漾缓慢地甩了甩那一撮细细的蒜苗辫,而后抬头小声告诉老马:“哥哥不喜欢和我玩的……”
“哎……”老马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问:“你喜欢哥哥吗?”
小孩子点了点头。
“你放心,爷爷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这是第二个,爷爷记住了,还有吗?”
漾漾面朝老马,耷拉着眼皮,小手指在老马的肩膀上画着圈圈。
“是不是没有了?”老马见她不说话,遂问。
“还有一个……”纯真无邪的小脸蛋此刻垂得瞥不见了眉目。
“什么?”
“我想让我爸爸开心一点。他每天都不高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笼子里的鸟一样,有时候他也不理我……”老马听到这里,吃了一惊,惊醒了三分。原来小孩子的观察和感受这么敏锐,敏锐到超过大人。老马待了这么久,竟丝毫没发现何致远是不开心的,也没有发现致远某种程度上在无意识地冷漠漾漾。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情爷爷也记住了,爷爷会帮你的。”老马抬起头,在漾漾耳边使着劲说。
“那好吧。”漾漾不情不愿的表情惹得老马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几分钟,漾漾缓缓地回答,老马慢慢地提问,越往后问老马心里越沉,外表阳光灿烂的孩子却藏着这么几件大心事,老马心疼不已。他暗下决心,在他离开深圳以前,在他的脚伤彻底恢复以前,他要帮助这个小不点儿铲除她的三桩愁事。
“以后妈妈晚上不能回来陪你玩,爷爷陪你玩成不成?”
“那你知道小猪佩奇吗?”
“哎呀……作孽呀!呵呵……”老马哭笑不得。
“嘻嘻嘻……你笑什么?”漾漾见老马枯败的脸上笑出了一朵沧桑的花,遂问爷爷。
“我笑你呀!”
“爷爷,你想玩采蘑菇吗?”漾漾虔诚提问。
“可以。”
漾漾呲溜一下滑下床,去取她采蘑菇的玩具。而后爷孙两安静又甜蜜地对弈起来。
晚上五点四十补课中心的课程结束了,胡汉典和何一鸣两个大男孩领着顾舒语从补课中心出来。何其煎熬的一天,一出来何一鸣先深吸几口气,缓解缓解脸上的火热,而后他挠着脸、捂着嘴生怕顾舒语瞥见自己红红的脸蛋。待汉典走在中间、三人并肩而行时,何一鸣才放下了遮掩羞红的手。
“仔仔,晚上我们吃什么?”胡汉典走在中间问何一鸣。
“吃火锅吧,昨天晚上我挑了很久,在这附近。我找的火锅店网上评价不错,价格也可以。”何一鸣压制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为了让自己在顾舒语心中的形象是完美的、出色的,他说话走路的样子与平时也不一样了。
“嗯……顾舒语你觉得呢?”汉典问舒语。
“这边我不熟,听你们两的吧。”舒语细声细气,却不造作扭捏,何一鸣听得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仔儿,那你带路呗!”汉典将手机塞进裤兜里,对何一鸣说。
“好,先往前走,待会过红绿灯。”何一鸣手朝前指,眼睛却总是瞟着顾舒语。说好的他带路,结果三个人并排走,就数何一鸣走得最慢。他故意举着手机落后两人半步,只为瞧一瞧人家姑娘的背影。
但见轻盈如风、纤瘦如叶、娇柔如花。那一头马尾光滑柔顺,简单的体恤得体优雅,精致的短裙调皮可爱,脚上的帆布短靴飒爽时尚……端庄曼妙,寂静窈窕,好一个迷人的背影,好一个俊俏的佳人。
何一鸣如被蛊惑一般,一路上结结巴巴、言不由衷、辞不达意,本想留下个绝好的印象结果弄得事与愿违。胡汉典见他异样问他怎么了,一鸣只以外公发高烧他很担心为由,不仅巧妙地掩盖了他的尴尬,反还博来汉典和舒语的不少关怀。
到火锅店以后,三人选好座位坐了下来,两男孩坐一排,顾舒语坐对面。何一鸣一路上羞涩得、激动得多一眼也不敢瞧人家女孩,此刻面对面坐了下来,他才敢大大方方地看几眼顾舒语的正面。
一对浓黑的柳叶细眉,一双闪烁的杏桃圆眼,一梁秀气小巧的鼻子,一对红红的粉色薄唇,两面现出苹果红的白嫩脸颊……热血如沸的何一鸣岂敢久看?万幸火锅里的热气遮掩了他的羞惭。吃火锅时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今天的补课老师,何一鸣每望一眼顾舒语便感全身一震,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和身,只往油碟里疯狂地夹各色辣椒酱,企图用辣遮掩自己的窘。
饭后散伙之前,何一鸣在卫生间里耽搁了好久,捯饬自己的发型、整理自己的衣服、散自己身上的臭味……连袜子提高还是放低、鞋带绑长还是系短、运动裤的两根绳子露出来还是塞进去也费了他不少心思。出了火锅店,他领头带两人去地铁站,不舍到揪心的何一鸣从地铁口送上了电梯,从电梯送到检票口,直到眼睛彻彻底底看不见那姑娘了,他才浑身散了架一般地往家里走。
少年一路上擦着汗水、抖着体恤,彷如刚才扛了几十袋大米似的。一回家,顾不得放书包换鞋,顾不得喝水吃饭,顾不得看望爷爷,整个人如抱枕似的往沙发上一瘫,再也没动过,心心念念的全是顾舒语的笑和美。
捧着手机千等万等,算着时间等胡汉典和顾舒语各回各家,何一鸣忍不住火速要来顾舒语的微信,而后直条条躺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顾舒语的朋友圈,恨不得连人家姑娘朋友圈图片上的文字都一句一句背下来。
晚上八点,马桂英还在公司等老钱总。公司的人大多清楚,老钱总时常出差回来或者参加活动结束以后,晚上来公司处理事务。
晚饭后,桂英去公司南头的热水房打水,一路上路过几个领导的办公室,路过密集的公共办公区,路过公司的活动区、会议室、下午茶台和卫生间……马桂英所在的公司叫南方安全科技展会公司,业内人称安科展。目下安科展租了南山科技园鑫辉大楼的一整层楼,这层楼的南半面用来员工办公,北半面开辟了公司展区、会客厅、党员活动室、新闻播音室、产品鉴定室、行业协会等特殊用途的专用空间。
三十年前安科展只是个几十平米大的杂志社,因十分专业被政府重视,有机会挂靠在公安部相关科室之下。后来老钱总——出生于建国后五十年代的钱建平,一步一步将杂志社的小平台做成了行业内顶尖的大型权威展会,这也得益于千禧年后中国在安全科技领域市场需求的提升和产品技术的发展。
从2008年往后的十年,是中国安全科技飞速发展的十年。安科展从起初一两个展馆的小型展会迅速扩展到全覆盖深圳会展中心的大型展会,办展频率从两年一届、一年一届到后来的一年春秋两届,参展方覆盖数十个产业、数千家公司、数万种产品。安科展已成了深圳少数几个可与文博会相较量的大型展会,无数企业曾以能参加安科展为荣,无数业内人士也曾以观看安科展为荣。
2016年往前的四五年,安科展几乎每届展会的展位均不够用,桂英公司需要在展会外另租大量的地方供小企业在外围参展。2017年春季开始,安科展不再需要另租展会外的额外展位了。2018年上半年的安科展还在盈利,下半年算得上是收支平衡。2019年上半年的安科展出现小幅度亏损,下半年的安科展在今年的十一月份开幕,如今才阳历八月,退展的大小企业已经有五六十家了,其中不乏像利捷这样的大公司。
也许从总体来说,部分退展企业还不足以撼动整个安科展的权威和专业,怕只怕利捷这样的大公司退展后带来的坍塌效应。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马桂英越想越严重,只等着老钱总来公司应对这件事。
马桂英端着一杯低温水,走在回自己办公室的楼道上。谁想迎面走来脚底生风的老钱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桂英站住脚来不及打招呼只说了一句:“钱总,我找您有事!”
“桂英啊,还没走?你待会来我办公室谈吧!”老钱总脚也没停地说完话,只留下一个宽宽的背影。
“好的!马上过来!”桂英来不及端水,将水杯放在旁边同事的办公桌上,而后赶紧跑回去取报告。途中特意看了看李玉冰李姐的办公室,李姐已经走了。刚好,她能和老钱总敞开来讲一讲利捷的事情,真是个好机会。
胖乎乎的职场女人拿着报告,咚咚咚地往老钱总办公室里赶。敲门进去以后,马桂英见老钱总正在接水喝。
“是不是利捷退展的事情?”老钱总一语中的,这一问问得响亮。
“呃……是!”拿着报告的马经理有点傻眼了。
“桂英啊!来,坐坐坐!”一米六五的老钱总在宽阔大气、装饰古典的超大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桂英等老钱总坐下以后,自己才坐在了老钱总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上。
“这是我整理的关于利捷的一些数字,我觉得……”桂英正在组织语言,忽被打断。
“哎,利捷这几年确实有点……他们的股票也……”一脸黝黑的老钱总接过报告,翻看起来。
“如果利捷退了,那连带的好几家企业有可能也退展!”
“你是说庭乐、生生、海华这几家?”钱建平挺着一脸粗糙的黑橘皮说。
“嗯。”
“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几年悄默默地不知裁了多少人、关了多少生产线!”
“那万一这几家全退展了怎么办?”桂英担心,毕竟这几家全是自己的客户。
“利捷……是安科行业里最先没落的,我早料到啦!前四五年他们公司的报表已经不太好看了!”钱建平放下报告,靠着椅背和马桂英聊。
“但是,据一个最近从利捷离职的业务经理说,利捷在准备往无人机的方向走。”
“这个……哼哼!”背靠大椅、十指相交的钱建平,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下半年的展会,据业务员反馈到我手里的数据来看,已经有近五十家的中小客户明确不会参展了。”
“寒冬来了——早就来了!2015年是这场寒冬的导火索,是冬天的一场雪;2016、2017那两年是寒冬的前奏——暖冬,深圳周边的小厂子、夫妻店、门面铺子死了一大批,坐地铁公交上班的人也跟着少了很多,所以那两年地上的落叶一片一片的!2018、2019这两年是凛冬,任你再保暖,你也得抖几抖吧!整个市场大冬天冷飕飕的,安科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老钱总两手抱胸,胸中坦然。
“我认识从安防展跳槽到咱们一家大客户的一个经理,他告诉我,今年下半年,利捷公司并没有从安防展退展,它只是从我们安科展退了。”
“哦?是吗?”钱建平略略惊讶却笑着问。
“玉华的业务副经理——原来是安防展的一个业务员,今天我跟他打电话,我们聊了很久,他从安防展那边打听到的。而且他还说今年的安防展不仅没有萎缩,还比去年规模大了很多!安防展去年年底是五个展馆,今年预定了七个展馆——均是大展馆!”马桂英如实反馈关于竞争对手的情报。
“呃……安科展、安防展,安防展、安科展,哈哈哈哈……咱两家斗了二十年了快!起先他们强我干掉了他们,现在他们又卷土重来!哈哈哈……这个老张也挺牛的,逆势崛起!”老钱总想起了对手安防展的创始人老张,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争取一下利捷,给利捷一些优惠或者说位置比较重要的展位,在设计活动的时候也多一些考量!”桂英谨慎提议。
“那这对其他业务员和其他客户不公平呀!你不能只为了你的客户着想!桂英啊,你现在是咱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你可不能有偏私!”钱建平弯腰指着马桂英的鼻头,笑着提醒。
“可如果利捷走了,连带的相关企业退出的展位,我合计了一下,相当于八号馆一半的位置,再加上其他业务员手里的小企业退出的位置,今年下半年,我们安科展恐怕达不到全展馆开展了!如果这个消息和后期的展位图被行业内知道了,恐怕退展的公司更多!”桂英翻到报告文件的第五页,给老钱总看她预先制定出来数字和展位图——那是在上半年展位图上直接进行的删减。
钱建平一格一格地看展位图,神色忽然暗了下来。
“你今晚来找我——什么意思?”钱建平盯着报告,温和地问。
“我有个提议,如果……如果钱总您哪天有空了,咱们带着杂志记者、业务员一块去利捷参观参观,给他们做个行业报告或者人物专访,再做一次尖锐产品的测评,而后您和利捷的老总……可以……聊一聊……”桂英凝视老钱总脸上僵硬的表情,越说越紧张。
“哈哈哈哈……马桂英啊马桂英!我选你当经理果然没错!难怪先前的王福逸那么看好你!哈哈哈……”钱建平忽然大笑起来。
“嘿嘿……”桂英见被老总当面竖着大拇指夸赞,特别不好意思。
“呃……那个……空出来的半个展馆你跟杂志编辑部合计合计,多搞几场活动,用活动的地盘占着!”钱建平把报告还给了马桂英。
“我知道,我和赵主任正在商量呢。”
“哦对了,我这里有几家新客户,是我上佛教课时遇到的几个老总——清一色科技公司,你甄别甄别,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产品可以参加安科展的,你没事出去跑一跑。”钱建平说完从抽屉里掏出十来张名片来。
“好,我会专门拜访的。那钱总,我跟利捷那边的老康总约好了时间再联系您!”
“好好好!没事回去陪孩子吧,不早喽!”老钱总催促着桂英赶紧回家。
“钱总再见!”桂英站起来礼貌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