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昏昏沉沉,有种半梦半醒的既视感。陈昊试图挪动身体,却发觉四肢重逾千斤,连睁开眼皮都难以做到。
耳畔回荡着嘈杂的响动,细听起来却断断续续难以辨别。神智模糊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自脸上滑落,凉飕飕湿哒哒的。
魔力随时间流逝不断循环,意识终于突破了无垠的黑暗。重夺身体控制权刹那,陈昊还来不及高兴,就条件反射发出低沉呻吟。“好…痛…”
小腹、膝盖、手肘、脑门,所有摔倒时容易刮擦磕碰的部位,都有令人倒吸寒气的痛麻,好像瞅准了某人总算醒来的机会,把积聚的体感一股脑灌进大脑。嗅着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强忍住再度昏厥逃避痛楚的诱惑,陈昊凭借回复的理智,很快弄清了当下的情况。
那位刺客利用克劳德脱困、斯坎德培暂且放松警惕的机会发起自杀攻击,一举摧毁了小半个战队休息区。开启屏障的他再度被吹飞,落地后被一块石板压住,暂且动弹不得。
陈昊所处的‘简易工坊’与‘休憩’一片狼藉,爆发战斗的‘议事’、‘观看’区则完全化作废墟。座椅、餐车等物件七零八落,有的甚至撞碎玻璃掉入场内;侧面的半堵墙在冲击波下彻底垮塌,露出了外面观众席上被波及、正哀嚎惨叫的平民们——陈昊之前听到的声响,就源自他们。
而在各种可辨认或不可辨认之物中间,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深坑分外刺眼,其边缘除了被撕碎的石板、翻卷起来的泥土外,还有些支离破碎、望之欲呕的碎块。
那是人类,或者说,曾经是人类。
运转魔力形成循环,陈昊边观察边积蓄力量,好掀开还压在背上的石板,身下突然响起一声嘤咛。不及多想低下脑袋,陈昊对上那双闪烁着独特光芒的美眸,愣了好一会才自嘲道:“你醒多久了?”
“忘了~”轻轻摆动脖颈,芙蕾德莉卡把玉臂自陈昊怀里抽出,用手背擦拭着白皙面庞上的血珠。“你的额头有个伤口,在出血~”
闻言下意识腾出手抹了把脸,看着殷红的掌心某人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这种程度的伤还要不了自己的命。“呃……不好意思。”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仓促间抱住了对方,导致如今姿势有些不雅,依旧动弹不得的少年赶紧开口解释,以免徒增误会。“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似乎刚刚哭过,眼眶还泛红的少女言谈间少了几分自信狡黠,多了些许柔弱无助。眼看少年前额的口子又开始渗血,她想了想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方丝帕。“别动,我帮你擦擦。”
天生丽质的佳人偎依怀中,如妻子服侍丈夫般男性细心处理伤口。而看着少女绝色的容颜,陈昊只觉得自己的心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他陪在芙蕾德莉卡身边,更多是为了完成‘任务指标’,而对其余东西并不关注;如今感受着少女的呵护,他却渐渐生出一种‘和这个女孩相处,倒也不是那么麻烦’的想法。
可惜一方是公主,而另一方只是个途径的穿越者。在陈昊看来二人就像交错的直线,任务完成后将各行各路,再无交汇的可能。
退一步来说,被个石头压着还满脑子泡妞想法,这可不是陈昊的风格。等了几秒未见支援,更相信‘自力更生’的少年当即开始了自救。可当他运转魔力途径小腹时,却感到一阵撕裂的痛楚。
奇怪,是被什么东西弄伤吗?挺起上身试图查看,陈昊耳畔突然响起芙蕾德莉卡的呢喃。
“拜托了,请务必保密。”
保密啥,我们俩搞暧昧?以为对方担心的是这个,陈昊随意嗯了两声允诺下来,随即忍着腹部的疼痛加快了聚集魔素的行为。
人工手段制作的死物,终究挡不住神秘莫测的魔法,在无形之手的托举下缓缓上升。全力以赴操纵魔力抬起了天花板上塌下的石板,大喝一声让风元素将其掀翻,终于获得自由的少年活动着四肢正欲起身,却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传来。龇牙咧嘴朝下一看,他的表情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变得没那么急促了。
“所以……这才是你说的‘保密’?”
芙蕾德莉卡没有吭气,但棕发少女撇开视线保持沉默的行为,就是最好的答案。
谜团的解开,对眼前之人复杂的态度,更多新疑惑的诞生,诸多情绪有若被猫咪玩弄的线团,让陈昊一时间心乱如麻。但伤口可没芙蕾德莉卡那么好心,还因为他稍大的动作被再度拉扯,将疼痛反馈回大脑。
闷哼一声捂住小腹,陈昊握紧坚硬光滑的外壳缓慢向外拽,总算把刺进腹部的‘凶器’拉了出来。瘫坐在地脸色苍白,看着门口附近大呼小叫进行救援的一群人,他回首望向躺倒在地楚楚可怜的少女,最后打开物品栏取出一套法袍。“先凑合穿吧。把你的装置弄坏了,我很抱歉。”
“没事。”脱掉残破的丝袜,芙蕾德莉卡任由自己那带有轴承、魔力回路、人造肌肉与皮肤的双腿暴露在空气中。将刚刚刺进陈昊小腹的固定器扳正,重新上好锁扣,公主殿下这才套上长袍,遮住自己的身躯。“谢谢。”
“不客气,下次洗干净还我。”从小听着张海迪、霍金等人的故事,陈昊对残疾倒没有什么偏见。正取出物品栏的医药箱给自己包扎,闻言半开玩笑调侃了一句,某人想了想摸出两瓶治疗药剂,递给依旧坐在地上的对方一瓶。“要我帮你叫医生吗,还是找个修傀儡的?比如那个叫威廉的——”
“他对自家傀儡都能二十四小时发情,你觉得找他合适?”
无辜地耸耸肩,陈昊表示他在黑岩城认识的傀儡相关人士就那一位,且仅限于‘知道有这么号人’的地步,哪会知道那么多底细。眼见芙蕾德莉卡还一副行动不便的模样,除开失血带来的虚弱、伤势基本处理好的陈昊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将对方抱了起来。
“欸!?”没料到对方行动如此直接,还在调整脚踝的棕发少女瞬间慌了神,本就未消退的红晕愈发鲜艳,活像只刚出蒸笼的大虾。“你,你在做什么啊?”
“带你去外面!”没好气反驳了一句,看着狼狈不堪的休息区,陈昊此刻已经调整好情绪,不让自己的小兄弟再来坏事。“还是说你想继续坐那搞行为艺术?被他们看见,于情于理都要施救,你双腿是假肢的事铁定会曝光吧。”朝远处正清理废弃物、寻找幸存者的骑士们努努嘴,陈昊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形如废墟的休息区,没费多少功夫就在救治区发现了俩张熟面孔。“还好,他们都没事~~”
原本被训斥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委屈巴巴缩在对方怀里不敢吱声,听闻少年感慨抬起头,芙蕾德莉卡立即撅起小嘴,把螓首缩回双臂间低声道:“笨蛋~”
理所当然觉得对方好感度才‘中立’,自己在她心里只是个有共同话题的泛泛之交,未及多想的陈昊在看见某人刹那,很快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你的身体状况如何,还能行动吗?”
似乎对少年用公主抱对待其他异性的行为不满,希斯面若冰霜竖起中指。“我以为你已经乐不思蜀了呢,半天都不联络。”
“哎,刚刚里面暗元素浓度太高,我连汇聚魔力都受影响,哪功夫去联络。”在心底与自家傀儡交流同时,避过脚步匆匆的一队骑士,陈昊很快找到了一张空床。“其他人怎么样?”
“丫头手臂骨折,正在打石膏。”说话同时朝右前方指去,汉克顺势想搭手帮忙,见少年不欲假手他人也就作罢。“小家伙倒是机灵的很,提前躲在我们后面,一点事都没有……”
靠野蛮人絮絮叨叨的描述,陈昊很快弄清了前因后果:在他吼出那嗓子刹那,对其判断深信不疑的汉克与安妮当即亮出盾牌与长剑,组成了一个简陋的v型屏障。凭借后知后觉俩位法师释放的屏障,一行人尽管被冲击波‘推’出房间,却只受了些皮肉伤。
只不过救援队堵住了入口,混乱的场面也导致他们无从判断陈昊下落,这才耽搁至今。事实上陈昊看见二人那一刻,他们刚刚才从负责人口中得知,陈昊依旧下落不明——
如果再迟半分钟,或许双方都会错过彼此,但现实总归不是假设,几人也不必带伤上阵,去随时有二次垮塌风险的区域搜寻少年踪迹。
愈发庆幸自己用强硬手段将芙蕾德莉卡带出来,给了汉克一个眼色让他回避,陈昊拉起帘子遮住外头视线,这才把情况简单和希斯复述了一遍。当然,有关‘男女授受不亲’的部分,他下意识跳过了。
“总之,她似乎不希望外人治疗,我也不知道哪能找傀儡师,你将就一下给她做简单处理,让她能不漏破绽就行。”点开视窗选择属性,看着依旧不紧不慢增长的好感度,陈昊这才松了口气,他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芙蕾德莉卡突然如女性小说中的女主般矫情,丢出些诸如‘你胆敢玷污我清白,必须偿命’之类的发言,然后好感度像股市崩盘般大跳水。
现在看起来,她的情绪还算稳定,这样陈昊就放心了。
又取出一瓶治疗药水,小口啜饮恢复着生命值,抱着避嫌想法的陈昊刚离开芙蕾德莉卡的床位,就看见赫尔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
“哟,你没事就——咦?”本打算去看看据说有轻微脑震荡的罗兰,陈昊随手打了个招呼,却被满头大汗的矮人一把抓住胳膊。“小子,你看见克劳德大人了吗?”
正如那句玩笑话‘在中国人眼里,所有黑人都长一个样’说得那般,陈昊其实也很难分辨纯血矮人的区别。被赫尔紧张兮兮地追问,举目四望无所获的他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应该…没看见。”
不太确定地嘟噜了一句,他发现赫尔拽着自己的手依旧未松开,反倒有向某个方向拖拽的趋势,不禁皱起眉追问道:“嘿,你这是干嘛?”
“来不及了!”似乎嫌弃对方走太慢,盔甲上满是血污与尘土的矮人绕到陈昊身后,双手摁住他往某个方向推。“找不到克劳德大人,你也行,快跟我来!”
帘子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希斯动手的频率也开始加快。凭借数据库里保存的记录,化身优秀傀儡师的萝莉取出工具箱,开始帮芙蕾德莉卡修补脚踝、膝盖等处的损伤。
没了面对陈昊时的羞涩,棕发少女饶有兴致打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当希斯拧开她之前野蛮扣上的固定架时,芙蕾德莉卡冷不丁道:“你并不是傀儡,对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睫毛上下抖了抖,少女发出嗤嗤轻笑,既像是在笑话对方,又像是在笑话自己。“我们其实很像,不是吗?”
绿发萝莉并未接话,但手上的动作却停顿了微不足道的瞬间。
任由对方卷起长袍下摆,更替受损的零件,像是突然找到了倾诉对象,芙蕾德莉卡再度拉开了话匣子。“你觉得,一个女人如果失去了生育能力,她还有资格被称为‘人’吗?”
似有所悟再拉高一截长袍,看清对方身躯的真实情况,希斯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的身体,还有多少部分是人造的?”
“你倒不如问,我的身体还有多少部件是天然的~”神态轻松得仿佛在讨论他人而非自己,棕发少女拿起床头的水杯,动作优雅喝了起来。“不过问了也没用,因为我自己都忘了。”
“所以你讨厌‘萝拉’的‘附属功能’,是因为嫌弃自己的机能差?”将一根错位的魔力回路移到正确位置,希斯的语气让人无从揣测她说这番话的原因,以及此时本人的想法。“换一个不就好了,以你的地位做到这点不难吧。”
“是不难。”把玩着玻璃杯,芙蕾德莉卡的视线逐渐黯淡,一如天上被云遮住的太阳。“但有些问题,不是更换零部件就能解决的。”
“比方说,‘命运’。”最后两个字,棕发少女再度使用了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