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慕慈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王翠莲待她又跟从前差不多了,虽然语言上能好一点,但那种刻意的距离和疏离还是比较明显的,陈丽美依旧是她每日唠叨诉说的亲密对象。陈丽美显然也发现了王翠莲对她的青睐和对赵慕慈的疏离。她本来一直很在意自己与赵慕慈在专业能力上的差距,担心这种差距会让自己在王翠莲眼中不如赵慕慈,进而失去竞争力;如今她改变了策略,不再跟赵慕慈比高下,而是将精力主要放在了照顾、伺候王翠莲的需要上面,听她说话,跟她交流,仰慕她,奉承她,被王翠莲像孙子一样笑骂的时候笑脸相迎,向她索要女儿穿不上的衣物诸如此类的行为收到了效果,王翠莲对她越发信任,她也俨然成了王翠莲的耳目和副手一般,新员工的招聘,评价都交由她进行,甚至连赵慕慈本身负责的一些工作,陈丽美都要了过去自己做,大有炫耀之意。
对于赵慕慈这样的专业能力较强的人来说,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打小报告的人。陈丽美占了跟王翠莲聊得来的优势,心中又存着较劲的心思,自然少不了三不五时的给王翠莲说一说赵慕慈的不是。其实一开始王翠莲不信任赵慕慈,要通过自己认识的律师来判断赵慕慈行不行,跟陈丽美的谗言也脱不了干系。如今见王翠莲越发信任自己,赵慕慈又在gr老大的事情上露了一手,陈丽美私底下的各种质疑和分析的进言就更多了,所以尽管出了力,帮王翠莲脱了困,赵慕慈竟没落下多少好,反而在王翠莲心中生出几分戒备来,这当然跟陈丽美的“善意”提醒和“慎重”为领导着想的进言有关。
光是陈丽美一人,大概还不够让王翠莲阻塞视听,一叶障目。张敏一向对赵慕慈还算友好,也因为不忿陈丽美而选择跟赵慕慈走的近。但走的近了,也就对赵慕慈的生活状况略知一二了。张敏知道赵慕慈有一台三十多万的车子,放在家里一直不开,反而搭地铁;偶尔赵慕慈没留意穿了衣柜里往年的大牌存货,毛衣也好外套也好,都令张敏羡慕又好奇。好奇羡慕之下,她便跟胡宗亮打听赵慕慈的薪水。胡宗亮自然照办,打听来之后便一五一十的告诉张敏,也不避讳赵慕慈,两个人面对着墙壁将头挤在一处就交流起来了,像钻进沙子的两只鸵鸟一般。
张敏听了,心里自然是不平衡的。再看到赵慕慈偶尔穿戴的大牌,想到她那辆三十多万的车,羡慕就变成了不甘心。她不去想这些东西是赵慕慈之前工作中的一部分,却一厢情愿的认为,这都是当前这份工作这份薪水才让赵慕慈如此优渥。她想到赵慕慈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她之前顺带在做的,可她却没有这样的待遇;赵慕慈一做,就可以享有比她更好的待遇,心中的不平就更甚了。她不考虑赵慕慈这个职位和待遇所需要的职业年龄,个人成熟度,职业经历和资历等因素,也不去考虑自己和赵慕慈之间的差距;因为自己迫切的渴望升职,便觉得如果自己照样将分给赵慕慈的这部分工作接手了,再去跟王翠莲谈升职加薪,成算会不会更大。她将这样的想法跟胡宗亮讲了,胡宗亮应和道“对,她的工作你担了,还省掉一个人力成本,分一部分给你加薪,不过分。再说,你看现在她那个样子,我看莲姐也不是很喜欢。到时候你去说,应该能成。”
于是张敏便动了挤走赵慕慈的心思。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亲近友好,但背过赵慕慈,她便充分发挥自己作为王翠莲的“锦衣卫”的特权,赵慕慈就什么事情说了什么,发表了什么看法,应有尽有悉数报告。这其中免不了有一两句抱怨和不满,经由张敏的口,王翠莲自然也就知道了。随着赵慕慈逐渐有了觉察,言辞中不再有漏洞,张敏慢慢的便疏远了,每日只跟稽查组小姑娘夏菲菲混在一起,吃饭便叫上胡宗亮,一时间午饭时间只剩了赵慕慈一人独来独往。
长时间处在这样一种忙碌、高压的工作环境里,人一开始会用理智维持着高速的运转,时间一久,便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悲哀来,并且不断的在忙碌的间隙中质疑自己当前的状态和生活,似乎内心和外面的那个自己剥离了一般。一个自己遵守着工作环境和他人的要求和命令,机械而忙碌的完成一个个工作指令,另一个自己被困在僵硬的躯壳里,一遍又一遍,执着而无望的叩问着你是一架机器吗你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理智和内心不时会上演一场冲突和质询,赵慕慈茫然没有答案,任由这种冲突出现,消失,手里的工作仍然不停的进行着,与身边这几个同事的互动和不愉快也一如即往的进行着。
一边觉得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一边被工作、绩效和各种期限推着走,心中的烦恼和不快乐却无人诉说,无人派遣,赵慕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抑郁了。她渐渐的沉默了,除非必要没有一声言语,任由自己像个螺丝钉一样在座位上一如既往的忙碌着。每每听到王翠莲和陈丽美的交谈,或者张敏和胡宗亮、夏菲菲的交谈,她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免不了失落,也免不了想到着名的那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赵慕慈又开始不知所措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为什么自己就成了一个人的处境了。那消失已久的,面对冲突和恶意本能的逃避和惶恐又冒了出来,让她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没有长进,她还是那个不善于与人周旋和虚与委蛇的傻瓜。她也想过主动去示好,甚至去示弱,来换得人们的理会和友好,但心内的骄傲和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情愿却阻止了她,令她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个人。
有一天她看到这样一段话,来自叔本华“如果一个年轻人很早就洞察人事,擅长与人应接、打交道,因此,在进入社会人际关系时,能够驾轻就熟,那么,从智力和道德角度考虑,这可是一个糟糕的迹象,它预示这个人属于平庸之辈。但如果在类似的人际关系中,一个年轻人表现出差异、惊疑,笨拙、颠倒的举止和行为,反而于是着它具备更高贵的素质。”
是吗赵慕慈仿佛找到了靠山,心中却游移不定,不知道自己在人事周旋上的力不从心,是因为“具备更高贵的素质”,还是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平庸之辈虽然这段话暂时抚慰了她受挫的心情,但究竟也只是一时的安慰,回到工作场所,她还是那个被莫名其妙抛下的独行者赵慕慈。
王翠莲时不时会像开会演讲般对部门这几个人喊话,总结起来无非两方面,年轻就要奋斗,以及要有狼性精神,巾帼不让须眉。这样的话语和坚持,将每个人生生催熟成“坚强的人”,弱者和眼泪是不受欢迎的,甚至是被鄙视和谴责的。王翠莲以强悍为傲,好像没有灵魂和痛苦一般,也没有赵慕慈那样类似抑郁和解离的“人性的弱点”,所以其他人自然也不好“矫情”,更不会将自己精神上的不适和内心的痛苦展露出来以求宽容和改善。人们默默的收敛起自己的痛苦,将注意力和焦点放在高薪,战绩和光环上,编织出奋斗的幻觉的假象,好麻痹痛苦的内心和灵魂。
看着工牌上的“花名”二字发呆的时候,赵慕慈想起了中的情节。千寻在汤婆婆的屋子里工作的时候被取名为小千,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如果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她就会永远留滞在这里,永远为汤婆婆工作,永远不能回家。起花名已经成了互联网公司的一种通行做法。一个个年轻鲜活的个体进入互联网公司,被赋予一个代号一般的花名,从此便没有自己,自己的真实名字便在这里消失甚至不存在,周围也没有人真正的在意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变成了一串工号和一个花名,日复一日的在这架庞大的公司机器中劳作着,直至消失的一天。
悲哀吗赵慕慈闭上眼睛,任由加班车载着自己往家里去,心中疲惫之极。钱钟书说,婚姻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看着公司门口进来的十几个年轻好奇的面孔,赵慕慈心想,岂止婚姻,公司职场不也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