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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村庄
    问过乞儿男人的衣着相貌后, 叶争流便去乞丐们经常聚集的破庙和茅屋转了一圈, 并未发现和乞儿描述中相似的身影。



    叶争流对于隐隐有些预料, 因此虽没找到人, 也并不觉得遗憾。



    毕竟,男人和乞丐们打探叶争流的消息,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据乞丐们说,这几日里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 不知道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所以干脆走了, 还是顾忌着解凤惜的名声, 所以藏头露尾, 不敢贸然妄动。



    沧海城可是解凤惜的地盘。



    解凤惜连夜叛出杀戮之神的教派,和玄衣司的关系一向紧张。只要这个男人长了脑子, 就不会在沧海城里大摇大摆、暴.露出自己的跟脚。



    暗暗地在心里提高了警惕,叶争流便将此事按下。这个小插曲还不能打乱叶争流的安排, 她决定按照原计划, 和猴猴一起去狩猎金刚孔雀。



    猴猴陪着叶争流跑了一趟空腿, 对此依旧毫无怨言。



    他十分详尽地叮嘱了墙根的老乞丐, 告诉他们若是再遇到那个男人, 一定要把他们的行踪记住。



    叶争流想了想, 蹲下.身子, 往乞丐的碗里放了两块碎银。



    “倒也不必跟得太紧。那些人行事一贯毒辣, 人命多半也不放在心上, 若发现你们在尾随, 必定会痛下杀手……你们还是自保为上,千万不要露出端倪。”



    老乞丐眉开眼笑,当即口唱莲花落的吉祥段子,翻身就要给叶争流磕头,反被叶争流一只手牢牢抓住肩头止住。



    “别这样,老人家,折了我的寿去。”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多,叶争流自己单是拜师茶就给人磕了两回。但她还是不习惯这种卑躬屈膝的大礼。



    之前那个来报信的乞丐举止突然,她来不及阻止也就罢了,如今不过施一点小钱,人家就要行个大礼,叶争流心里难受。



    等叶争流站起身来,便发现猴猴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等她开口发问,猴猴就夸张滑稽地给叶争流作了个深揖,他一抻脖子,抬头就露出一张嬉笑颜开的乐脸来。



    “这老苍头岁数大了,姐姐不受他的头,还是我来替他拜姐姐。姐姐真是心肠好呢。”



    这算什么心肠好,不过应有之义罢了。



    叶争流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哪里,是我要谢你们帮忙。”



    猴猴见叶争流举止有度,个性文雅,毫无城主爱徒的骄矜之气,脸上的笑容就更亲近了些。他抓抓自己的头皮,往叶争流身边蹭了蹭。



    “姐姐,等会儿到了城门口,我有个包袱要带,包裹大了点,姐姐可别见怪。”



    叶争流自然说不怪。



    ……才怪。



    一刻钟后,叶争流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裹,觉得猴猴简直是背了一座山。



    这不是见不见怪的问题了,这是根本没有见过的问题啊!



    这包袱着实不小,大概能有一人多高,上面还直冒尖。叶争流在一旁看着,只觉心惊胆战。这东西若是砸下来,估计能压死个人。



    瘦弱的猴猴背着那个巨大的包袱,看起来真是有种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他原本中庸的高度在包袱的加持下登时激增,包袱顶差点能抵上丈八的城门沿。



    叶争流缓缓地咽了口口水:“我帮你背点吧?”



    猴猴就爽朗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牙齿来:“姐姐放心,东西不重。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好意思劳烦姐姐做这种事。”



    即使听他语气轻松,叶争流还是不太放心地敲了敲那个巨大的包袱,感觉到里面确实是空腔的,又听猴猴坚持地重复了一遍,这才作罢。



    但即使东西不沉,远路也没有轻债。也不知道包袱里面是什么,值得猴猴这么背着。



    难道是对付金刚孔雀的秘密武器吗?



    一路上,叶争流都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袱,想着里面或许能变出什么致胜的法宝来。



    直到两人一路走到沐遮之森,猴猴在森林边缘的村子里卸了货。叶争流这才发现,原来里面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些生活用具。



    诸如草席、布鞋、祭扫要烧的一大堆纸叠元宝,甚至琐碎到几个草编的水壶暖套……



    村子里只剩下十几户人家,其中以老人居多。他们头发苍白,满脸皱纹,四五十岁的年纪,在这个世界已经可以被称作高龄。



    猴猴一进村子,就高声大叫着“我回来了!”,快快活活地从村口一直跑到村尾。



    随着他的呼唤声,家家户户都敞开了门扉,老头老太们互相扶着,乐呵呵地走出屋来,一口一个“猴儿”、“猴儿”的叫着。



    叶争流惊奇地发现,从踏进村口的那一刻起,猴猴又黑又瘦的一张泥鳅脸,便在这个小村子里焕发出令人动容的灿烂神采来。



    “三婶娘,这是你上次托我的衣裳。”



    “二爷爷,这是你让我给你找的席子,凉快的。夏天睡着,不起痱子呢。”



    “是呢,四姥姥家里缺盐了,我一直记着……”



    蹦蹦跳跳地把物件发到每一个人手上,猴猴笑得一张脸都开了花一般。那副沧海城里老成的假面此时已经卸下,露出底下骄傲自得的小模样。



    叶争流在一旁看着,便觉猴猴的上辈子,或许真是一只森林里活泼不知愁的小猴子。



    等分完了东西,猴猴便依次和村里的老人道别。



    “真得走了,这位姐姐雇我带路呢,不能耽误了人家的事。过几天我还会来,再来看爷爷奶奶、婶子大叔们。”



    好不容易把自己从一堆老人家的挽留中挣了出来,猴猴背后的包袱迅速缩水成了正常大小。



    两个人一路往森林里走去。等走出好长一段路,见叶争流仍忍不住回头朝村落的方向看,猴猴便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我一见姐姐就知道,姐姐是个热心肠。”



    想想猴猴先前背着的包袱大小,叶争流由衷地说道:“你也是啊。”



    “我不算,这是我应当的。”猴猴笑出一口灿烂的大白牙来:“姐姐不知道,我娘生了我没几天就走了,我爹是个酒鬼,从不管我。我还哼唧时就吃百家饭,会走路了便穿百家衣,村里的大家一人舍一把米粉把我喂大。我嘴上叫着爷奶,实际心里喊得却是爹娘。满村人都是活我的父母,倘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真是不如畜生了。”



    “平时所有的东西都让你帮着买吗?这里平时也不来个货郎什么的?”



    “村子小,货郎不常往这里来,他们进城一趟不方便,有时还在路上摔着,我便时常背东西过来。



    叶争流沉默一下,没问这些老头老太太为何不套个牛车去城里买东西。



    牛是大牲口,平时不下田的时候都是供着的。等到每年下田的时节,家里若有一口干的,就要先紧着牛吃,哪怕人喝稀的呢,也不能亏着牛。



    老人家爱惜财物,恐怕不舍得赶车。



    “那你下次不妨雇个车帮忙拉东西……”



    猴猴一听就噗嗤一声笑了:“是呢,姐姐说的是,我下次一定雇车。”



    他虽然满口应和,叶争流却立刻听出猴猴话里潜藏的意思。



    ——若要看着猴猴做出雇车这种“败家行为”,村里的这些老人,只怕宁可自己走着去城里买东西,亲自背一个来回吧。



    这事很难说是谁的错误,年轻人总想着更高效率的办事,老人家有着灾荒年代的记忆,对着饥饿和贫穷的恐慌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所以明明有更好的东西能用,却只有满心的舍不得。



    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叶争流便下意识地回忆起自己的外公。



    老人家当年一起翻过雪山,走过草地,旧照片里他笑得腼腆朴实,胸口却别了一排的军功章,每一个都擦得闪闪发亮。



    他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家里人接他也不走,种一亩后院的小园,养一笼的家鸡,再喂两只猪,年年等着家人们回老家团聚,亲自把牲畜杀了给儿女们吃肉。



    儿女给他带回去新衣服,他小心地摸摸,却都舍不得穿,全锁在柜里。叶争流回去看他,他就珍惜地把她抱在膝盖上,讲外公当年打仗的故事,又打开上锁的小柜,从里面拿出孩子们去年给他带回来的桃酥,仔细而慷慨地喂给叶争流。



    有时候中午老头儿夏天里热的睡不着,便去院子里脱了上衣褂子,打井水擦擦身上。她的外公生得干瘦,骨骼从松弛的肉皮底下透出来,白不回来的身上盖着暗色的疤。



    叶争流小时候尚且不晓事,踩在门槛上睁大眼睛看,觉得外公的样子和大家都不一样。等她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一整个时代在老人身上印刻下的贫瘠。



    而千百年来,人们都一直生活在这样的贫瘠里,汗水滚落进土地,却沉默无声。



    他们在黄土的垄沟间生长,在黄土的泥屋里死去,死后化作一个个鼓起的黄土坟包,那坟包和他们生前一样沉默。



    每逢“大旱”、“遇涝”和“两脚羊”时,他们相似的苦难面孔便会被打包装订,化作史书里一个个苍凉的数字。



    叶争流缓缓地闭上眼睛,心里隐隐地、撕拉般地抽疼。



    在这一刻,她特别希望自己能抽到李绅,这样就可以觉醒出“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的技能,挥一挥手便可跳过一年里喜怒无常的天时,把春苗变作秋麦,变成能入口的粮食。



    即使知道这种作为过于bug,必然会引发出相应的社会问题,但有些时候,心里就是会浮现出这样的一种冲动。



    叶争流想把那些褴褛瘦弱的人都喂得饱饱的,想用金色的麦子填满他们的谷仓,更想有一天能堂而皇之地宣布:“你们放心地吃吧,不要攒,不要藏,往后谁也不会挨饿了!”



    这个想法说给这世上的任何人听,都只会被取笑为荒诞不经、痴人说梦。



    然而那是叶争流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过的飞腾的盛世。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叶争流只觉浩然之气满满涨涨地积蓄在自己的胸膛。



    她无声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猴猴在一旁笑道:“姐姐着急了?”



    叶争流点点头:“是有些急。”



    她总不能把所有的愿景,都托付在一张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来的“李绅”卡上吧。



    所以便从眼下开始,从这一刻开始,从她所有能做的事开始。



    双眼能够看到的目标,就是双手将要抵及的地方。



    先打一只金刚孔雀来吧,叶争流要取它胃袋里的玄圣砂,换一个和黄三娘交往的机会。



    ——她欲举事,稀缺一个靠谱的后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