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在巷角过了一次。
含钏打了个呵欠,换了麻衣麻裤披上大袄子预备躺床上歇息时,门口“哐哐哐”三声,轻轻的。
小双儿警惕地贴着门,“谁”
“是我。”
声音发沉,一字一顿,好像想了许久,“是我,徐慨。”
小双儿舒出一口气,没等这口气吐匀称,又吊起一颗心,轻咳道,“掌柜的睡了,您您别处去吧”
小双儿有点恼。
长得再漂亮,也不能半夜敲姑娘的门呀
若传出去,自家掌柜的还怎么嫁人呢
含钏探出头问,“有要紧的事儿吗”
听见了含钏的声音,徐慨的语调显而易见地活了起来,“有有”
一连说了两个有,再调高了声量,“钏儿,你快出来看,落雪了”
小双儿怔愣了下,转过头看自家掌柜的自家掌柜正捧着一本书册子,双眼发亮,眼睛璀璨得像灯花与宝石,抿唇微笑,看起来很温柔。
平时也温柔,只是此刻看上去,更温柔。
含钏再加了一件袄子,趿拉了棉布鞋,从墙角拿了一盏灯笼,推开门,风从回廊呼啸而过。
徐慨也提了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映照着他红彤彤的面颊和亮晶晶的眼。
含钏笑起来,“你不冷吗”
徐慨头摇得很远,“喝了酒,热,不冷。”
含钏笑着递给他一个镂空雕花汤婆子。
徐慨让了一步,“这东西,姑娘用,我不用。”
含钏哈哈笑起来。
这人
往前怎么没发现,他喝了酒说话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的呢
含钏转头回房,倒了一杯热茶,又从兜子里找了两颗常备在身上的甘草乌梅蜜丸,跨出房门递给徐慨,“快吃了,本是备下缓解胸闷的,里面儿有甘草、乌梅、薄荷也能解酒,吃了能好过些。”
徐慨咕噜咕噜喝下,将茶杯放在回廊的栏杆上,一口吞下蜜丸,靠在栏杆上坐了坐,隔了好一会儿,脑子这才没有“嗡嗡嗡”直打转了,偏头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走,咱们去看落雪。”
一开口,这才发觉浑身都是酒气,害怕熏到小姑娘,徐慨一边走一边解释,“山东过来的布政使,能喝上桌先是一人三盅酒,饶是李三阳帮我顶了不老少,也够喝一壶的了还是喝的新酒,新刀子太烈了,一咽下去,嗓子直冒热气儿”
徐慨拐了个弯。
瞬时,有股穿堂风来袭。
含钏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天井。
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正有大朵大朵的雪花粒儿争先恐后地往下坠,地上已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绒。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呢
含钏抿唇笑起来,笑着探出身子去拂弄正在往下坠的雪,落在掌心里冰冰凉凉的。
徐慨也笑。
就知道,她会喜欢。
“其实下雪时,皇城最好看。”徐慨声音轻轻的,“红红的墙,绿绿的瓦,高高翘起的檐角,随便哪一处望过去,便是一幅精细的工笔画。”
含钏仰头看徐慨,笑了笑,“那是在你眼里。在女使和太监的眼里,掖庭的冬天是最难过的。雪积得厚厚的,清除雪障的太监只会拿盐将主子们要走的那条道清理干净,常常有人在小道上摔跤,若是摔到肉还好,若是摔到了骨头,就把他迁到宫人斜里,养得好就做洒扫这些个粗活,养不好就地埋了。”
讲说到以前宫里的日子,含钏也是笑着的,说话间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冬天也冷,冻死的丫鬟太监也多,内务府发下来的棉衣里有些是棉花,有些是纸屑,有些是芦草,天儿一冷,好多身子骨不好的下人都挨不过冬天。”
徐慨静静地听。
雪落下有声音吗
应当是没有的。
可掖庭的雪落下,是有声音的。
是下人痛苦的呜咽和无力的挣扎。
还好,这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含钏收回手,掌心的那颗雪没一会儿就化成了水,抬头望着徐慨笑了笑。
徐慨看含钏的眼光很疼惜,“若我在内宫碰见你,我一定将你从那样的日子解救出来。”
含钏郑重地点点头,笑得很狡黠,“我相信的。”
她相信。
因为她经历过。
徐慨让她衣食富足,让她摆脱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过上了平稳安逸的生活在张氏还没嫁进秦王府,他还活着时
张氏进府,鸡犬不宁,徐慨早亡,阖府怨怼。
今生,纵是她没福分嫁到秦王府,她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拦张氏再次嫁给徐慨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妻室,可太吓人了
从天井看下去,一楼厅堂还灯火通明,男人们喝酒吵闹的声音传得老远。
含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只承担自天津卫上岸的述职官员吗这位山东布政使,如今是”
徐慨“噢”了一声,轻咳了下,“上个月,我一封书信拜托了郑大人,噢,山东布政使姓郑,拜托了他一件事儿。”
含钏点了点头,总是官场上的事儿便没开口问了,冷风呼呼地往天井里灌,含钏不自觉地耸了肩,裹紧衣襟口。
徐慨顺手脱下肩头的大氅,将含钏纤细小小的身躯全部裹了进去,沉声开了口,“当初将你签字画押卖到掖庭的那对夫妻找到了。”
含钏心口一颤,手上一抖,目不转睛地盯住徐慨。
有点想听下去,又有些逃避。
掖庭时,阿蝉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信,信里无非是些琐事杂事,如野猫又钻进库房偷吃了晾晒的香肠,或是浣衣局的姑姑见人下菜碟,将她的衣裳做得老长,一点儿也不合身洋洋洒洒写满五页纸,将诉不尽的相思意藏在一句又一句无聊的话里。
她从来没写过。
不知道写什么。
更不知道,写了寄到哪里去。
她是在山东寿光被内务府采买进宫的,顺理成章,户籍地便是落的山东寿光。
可哪一乡、哪一里、哪一村,她啥都不知道。
更回想不起,父母的姓名。
想不起也好,她有时候这样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