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含钏可算是有时间腾出手去“时鲜”看一看了。
拐过胡同,“时鲜”门口照旧排了一列人,有些个相熟的食客见着含钏,抬手打招呼,“三两日不见您,问店里伙计也打哈哈,连带着那位胖小二也没在。咱爷几个便猜您多半是玩儿去了”
含钏笑起来,“您可真猜对了背着家里老的小的,享福去了”
可不是享福去了吗
当锦衣玉食大小姐去了呢
含钏乐呵呵地同食客们打了照面,进灶屋尝菜,崔二见着含钏眼泪汪汪的,被拉提一个大铁勺子一打后脑勺,得嘞,啥留恋缱绻都没了。
“好的不学,坏的学”
含钏看到拉提手上那根大铁勺,就想起那些年在白爷爷手下挨过的闷棒,她不敢驳白爷爷,总得要挺身而出将拉提这不好的习性扼杀在摇篮中
“甭学白爷爷打闷勺”
说起白爷爷,她去曹家过后,白爷爷托人送了两大盒品相完整、晶莹剔透的官燕盏,说是送给薛老夫人的。
含钏晓得,这是老头儿在帮她混场子呢。
回曹家两三天,事发突然,薛老夫人又催得紧急,含钏光是收拾东西、打点“时鲜”、安顿好几个小的和钟嬷嬷就够忙活得了。白爷爷那处,许是钟嬷嬷去说的。还有张三郎、瞿娘子,甚至铺了店面做装修的黄二瓜、远在福建的岳七娘和还没到甘肃的冯夫人,一个一个都还得挨个儿说道说道
找到家人,终归是件好事嘛
含钏心里想着事儿,手上在灶屋忙活了一阵儿,自己觉着没过许久,可一抬头望向窗棂,天际早就黑透透的了,厅堂里也就还有一桌喝酒的食客举盏碰杯,等送走这桌人,“时鲜”就打烊了。
含钏一低头,却听回廊里步履急急匆匆的,再一抬眼,徐慨揭开灶屋的布帘子,沉着一张棺材脸走过来。
哦对。
还有这冷面阎王
含钏陡然生出几分心虚。
她她从始至终,压根就没想起过这冷面阎王
不过徐慨一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许是知道了吧
含钏绝不承认自己的笑带了几分谄媚,“徐慨”
徐慨没理会,脸色也太大好转。
含钏把嘴角扯到最大,福至心灵般扫了扫灶台还有根莱芜南肠和一小盆沥米饭。
“还没吃饭呢吧饿了没刚下朝哎呀也别太拼了,你看看你哦,都瘦了好多了”含钏看着徐慨日渐圆润的下巴,脸部红心不跳地扯谎,“下巴颏都窄了这才几天呀三天吧你夜里饿了,照旧来时鲜吃宵夜呀要不我给你炒一份莱芜南肠小炒饭配个豆芽杂蔬汤吧”
含钏絮絮叨叨的,低头撂袖子,跟着就起了热油锅。
徐慨脸色稍稍好些,神色复杂地看着含钏。
这小没良心的
这么大的事儿,一点口风都不给漏。
能理解认亲牵扯着搬家、安顿、祭祀上香甚至还面临着处理曹家内部事宜、直面失踪事宜的窘境
忙归忙,就一点儿没想到他
那位账房的嬷嬷第二天就去铁狮子胡同找了这丫头的师傅,说道了此事。
他呢
他在家愣生生地等了两天,昨儿个是的确等不住了,傍晚跑到“时鲜”来守株待兔,结果兔子没逮到,他倒是吃了好几盘拉提为可怜他,特意制作的甜杏薄脆
为何他知道拉提是因为可怜他,才做的薄脆小点
因为其他桌都没有。
因为拉提来上菜的时候,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怜惜。
这丫头,是做什么事儿,一点儿没想到他。
不仅坏事想不到,好事也想不到。
这习惯刚刚纠正过来三分,被曹家这么一打岔,一下子又打回了原型。
徐慨心头闷沉,声音压了压,“别忙活了。”
抬头看了眼含钏。
气色看上去还行,也没瘦,也没见眉眼中有郁气。
还行,应当还挺舒心的。
不过想一想也是,曹家铺了万两白银找这个姑娘,如今机缘巧合之下终于找到了,怎能不偏疼
猜是这么猜测,可心里仍有些不放心。
“曹家怎么样”徐慨言简意赅。
含钏低头想了想,抿唇笑,“挺好的。”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祖母和善,哥哥暖心,家中人口不多,处事简单。”想起那两个牌位,含钏眼神暗了暗,“只是父亲与母亲在十年前坠崖身亡,我头上那个疤就是马车跌落山崖时磕到石头造成的记不住之前的事,恐怕也是磕到头的结果”
徐慨伸手摸了摸含钏的头,声音逐渐柔和起来,“我找来找去,寻来寻去,却没想到你的亲人,原就在咱们隔壁。”
含钏拿围兜子擦了擦手,也笑起来,“谁说不是呢翻来覆去地找,还去山东找也没有一丁点线索。”突然想起什么来,“我见到当初签字画押把我卖到宫里的那对夫妇了上次他们受了刑遭了罪,心里绝对不对,连夜逃到了雍州。哥哥一个晚上便把那两人捉了回来,拷问了许久,剁了”
含钏止住了话头,剁手这种血腥事儿,就不用给徐慨说了吧
免得徐慨认为曹醒是带着漕帮恶习、杀人不眨眼的盲流子。
含钏话锋一转,语气真诚,“这几日着实是太忙了,忘记同你说了。往后我有任何事,都一定记得跟你汇报。”
约莫是小姑娘认错的态度太过真诚,徐慨难得地笑出声,终于舍得搬了两个竹凳子,和含钏面对面地坐在灶台边上。
灶上的火还没熄,火苗子忽明忽暗,传出一股好闻的柴火香。
火光旁的小姑娘,眼神里藏着水,清清澈澈的,半点杂质都没有。
徐慨为何喜欢含钏
他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
后来看到含钏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他有些明白了。
从掖庭出来里厮杀出来的姑娘,很少很少会有人眼神如此澄澈,心境如此干净真诚。
真诚地做事,真诚地做人,就像她手下制出的菜品,真真切切地,不掺杂一丝水分。
这样真、这样纯的一个姑娘,竟是曹家人
就像一窝狼崽子里生出了一只白兔子,一大簇剑竹里生出一支脆生生、白嫩嫩的小竹笋。
徐慨一边摇头,一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当真是世事弄人,造化弄人。
“你笑什么呢”含钏伸出手烤火。
徐慨先是摇头,后来想了想,仰头轻声道,“你了解曹家吗”
含钏愣了一愣,
徐慨换了种说法,“你了解曹醒多深”
说起一直很推崇喜欢的曹醒,含钏弯了眉眼,“哥哥很好,性情平和温柔,常年挂着笑,几乎不大声斥责或是色厉内荏。相貌也好,你看出来了吗我同哥哥有五六分的相似,特别是嘴边的梨涡我的在左边,哥哥的在右边,我们笑的时候才会出现”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徐慨知道她一直有多向往家,与家人。
徐慨点了点头,没反驳,侧头想了想,轻咳一声道,“曹醒其人,为人滴水不漏,在京中八面玲珑曹公子的美誉。来北京城里不过短短半年,便将京畿漕运使司经营得有声有色。如今的漕运使司年愈六十,家中老妻一直想回乡落叶归根,众人皆猜测,曹醒将会是下一个京畿漕运使司的三品大员。对了,曹醒几岁来着”
含钏不假思索答道,“还未到二十四。”
徐慨眼风扫了眼含钏。
含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自个儿错事在先,再见徐慨,确实有些心虚气短呀
“二十四五岁的漕运三品大员,风评赞誉极佳,交往之人无人说他不是,又有天下漕帮背书,且去年曹家非常懂事地捐了十万两雪花银给朝廷疏通河道。”徐慨做了个总结,“曹醒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含钏与有荣焉地点点头。
自家哥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是好的呀。
徐慨话锋一转,“可这样的人,与你口中的性情平和温柔、遇事挂笑,丝毫不沾边。”
徐慨顿了顿,“你知道曹家是怎么起家的吗”
漕运怎么起家的
涉及利益的生意,总归是不好做的,利益越大,越是腥风血雨。
徐慨面色微凝,“德祖皇帝,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即位,斥巨资修缮大运河,那时的运河甚至还未通到山东。曹家当初只是江淮地带的砖瓦匠,应诏修缮运河,曹家祖辈性情刚毅,且颇为仗义,在堤坝上渐渐打出了名堂,堤坝上做工的劳力都愿意跟着他混,修一处堤坝,他便集结一众劳力,五年间,江淮地区运河河段打通,他手下有了百人的追随。”
这段发家史,薛老夫人和曹醒没同含钏说过。
准确来说,还没亲近到这份儿上
虽是血亲,可一隔十数载,相互间的接触和亲近总是需要时间的。
含钏手撑着下巴,静静地听徐慨向下说。
“百人的追随,可干事,却不可干大事。且追随者均为体壮义气的劳工,多的是一把子憨力气和挂在嘴边的兄弟仗义。曹家祖辈便扯了漕帮的大旗,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打,设下民间的钞关卡口,向来往的船只收取运送货物价值的一定量钱财。”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含钏脑子里突然迸出这句话。
“有人惜命给钱,自是有人硬气不愿给。遇上不愿给的船只怎么办”徐慨神色平和地看着含钏。
含钏冲口而出,“打既是立了这规矩,只要有人带头不给,那再收这笔费用,就无人愿付钱了必须杀鸡儆猴打服气了才行”
徐慨
还真是曹家的人呢
没抱错
徐慨转了目光,火苗在灶中此消彼长,好不热闹,“是,曹家祖辈也是这么想的,遇上头硬的,曹家祖辈放出狠话水路河道不可白过,过者要么留财要么留命。”
所以这种民间集会的发展之路,泰半都带了点血腥气的
“曹家祖辈是硬气的,宁肯漕帮的人死十个,也要死咬船只给钱保命。死的人,漕帮照顾他家眷亲属往前往后三代。”徐慨继续说,“行船经商,求财也得有命花。漕帮不要命,过往的船只要命,如此一来过钞关时那一定数额的打赏,渐渐地就成了定律。漕帮有了钱,买船只、置产业、通渠道、做生意,借由水上之便利,一口气拿下来了漕粮、信笺的航运。”
这就是漕帮的发家史,这就是曹家的发家史。
含钏喟叹一声,见灶中的火快熄了,赶忙拿竹杖挑一挑。
徐慨意有所指,“曹家的发家史,是染血的大运河。要从黑的变白的,就少不了锃亮的黄。”
含钏没听懂。
“漕帮要赚银子,要拓地盘,且如此头硬,便必须打通官府的通道。曹家收钞关,有三分之一的银子都落入了朝廷的腰包。在漕运水路上,曹家只要不过界,他们做什么,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之前在户部当差,朝廷每年的进账收益本子有三千八百余本,其中三百本都是漕帮奉上的。”
这是自然。
你想喝汤,就得让朝廷吃肉。
否则,朝廷连你的刀和拿刀的手,一块儿收走。
不过,徐慨同自己讲曹家的发家史作甚
含钏看向徐慨。
徐慨垂眉轻声点破提醒,“你说曹醒温和平静,能小小年纪被曹家当做继承人推出来的少年郎,岂会是一头温顺的羊在曹家,凡事多留心眼,不要别人对你笑笑,便觉得是知根知底的好人。就算是有亲缘血脉,你们也十几年没见了,曹家入京想做甚你父母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曹醒与你祖母有什么打算这些事要想,更要琢磨。不要傻乎乎的,大宅院里凡事皆有学问,不要盲听盲从,更不要不听不从”
和老头子没什么分别。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
徐慨为何一直以为自己啥也不懂,甚也不会没了他,就立刻哭哭啼啼、带雨梨花
含钏仰头笑起来,笑弯了眉眼,突然想起什么来,拿起铁夹子扑灭了灶间的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灰里掏了两只烤得流出蜜糖的红薯。
含钏被烫得直摸耳垂,一边摸一边说话,“知道了知道了”冲徐慨使眼色,“吃吃红薯吧,焖了好几个时辰,铁定好吃。”
徐慨
行吧。
他面对含钏,总是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话多多的老头子
就像顺嫔一见他,就叨叨叨个没完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