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康大长公主和张氏一前一后立在门外,说话极其不好听。
暴发破落户
这是知道她们的身份了
暴发倒是认账。
破落,就有点以人喻己了。
薛老夫人笑一笑,置业购物之后,心情一直都挺好的,也没让着开口便怼,“我道是谁呢,原是祖坟没埋对,风水方士铁口直断,男不中举、女不好嫁的张家呢”
“咻”
薛太夫人一记冷箭射出,直中红心。
富康大长公主气得手抖,“你你你”了半晌,没说出后话,隔了许久才道,“不过是商贾出身,也敢买凤鸣胡同的宅子,门口的石狮子,您家有资格放吗”
说实话,现在确实没资格。
薛太夫人笑起来,“如今没资格,往后总会有资格。咱曹家在京城也不是就买了这一出宅子,先放在那儿,养养鱼、种种树,等有资格放时,咱再搬过去,不也挺好”
薛太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抿了抿鬓发,预备绕过这两只拦路狗,该干啥干啥去君不见,刚买了这么大一处宅子,不得好好地放个鞭炮,热热闹闹庆祝一下
“薛太夫人您留步”
老的言语上没占着便宜,小的开了口。
薛太夫人顺势停住了步子,转头笑盈盈地看向张氏,“也不知张姑娘还有何指教”
至此,含钏才有机会拿余光扫了一扫,这对在梦里“没福气”面对面相见的祖孙了。
不得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富康大长公主照例地穿红戴绿,穿着深浆红万字福纹不断绸面夹袄,头上发髻梳得高高的,一柱擎天,跟插花儿似的左插支簪子、右别支钗,硬生生地将一整套嵌红宝的赤金头面敷墙一样尽数摞了上去。
看上去有点耀眼。
主要是那金光,太过闪亮。
张氏与她祖母的装扮,可谓是一脉相承、遗传到位。
小小一个姑娘穿着玫红色镶澜边褙子,头上左边簪东珠,右边垂流苏,嘴唇抹得红艳艳,任谁看到也要赞一句好一位富贵的大娘
梦里怎么没觉得张氏的穿搭有问题
含钏偏头想了想,好像也有点问题。
当初嫁进秦王府的时候,张氏也才十六七岁,口脂却深得和宫里的嬷嬷的一个色儿,穿的衣裳也总感觉大一码,肩膀和腰杆空落落的,好像衣裳挂在了人身上,无论在哪里都坐得笔笔直,敷面敷得煞白,偏偏眉毛又生得浅,便使劲拿螺子黛描眉头眉尾
就像就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当初没这感觉,是因为每每看到张氏,她都发憷,请安时匆匆扫了一眼,便赶紧把头低下,像一只温顺的鹌鹑。
如今回过头想一想,她发憷,张氏又何尝不发憷若她不发憷,在王妃这个位子上坦坦然,又何必色厉内荏、故作凶狠
张氏憷什么
憷徐慨还是憷皇家的规矩憷这个身份带给她的压力
含钏蹙着眉头,觉得都不是。张氏若是憷徐慨,又何必在院子里种满柳絮花草,惹得徐慨频发咳喘张氏再不好,祖母也是富康大长公主,堂堂正正的皇家血脉,又怎么会因区区一个王妃位置而发憷
含钏抬头看了张氏一眼。
小姑娘正昂着头,跟在自家祖母身后,气势汹涌得就像刚出笼的斗鸡。
她会憷王妃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
含钏这一漫不经心的抬头,像一颗火星儿落到了炮竹上。
张氏顺时“炸”了
那伺候人的小贱人还敢抬头看人
“一个小小食肆的老板娘,做饭的下贱货,以为攀上曹家便多了不得了,对吧”张氏手合并放在笑起来,“一天当丫头,一辈子都是下贱人都是伺候别人的人别人面上尊你一声曹家姑娘,心里却想象你为奴为仆当狗的时候”
当知道“时鲜”那个不要脸的掌柜,摇身一变成了曹家二姑娘的时候,她肺都要气炸了。
凭什么
一个丫头,一个整日整日绕着灶台转,像狗一样在宫里头卑躬屈膝的贱人,竟一跃成为了天下漕帮的大小姐
她也配
她也配人家唤她一声姑娘
这死贱人干的恶心勾当少吗先头她都快要成为秦王妃了,在那食肆吃了一顿饭,不仅鸡飞蛋打,张家还平白担上个祖坟没埋好的名声。
刚刚要起复的张家,一下子又被圣人摁了下来她气不过,告诉了祖母,祖母便去为她出头谁曾料到祖母也在那处吃了瘪当着诸人被一个粗布麻衣的平民老太婆逼问,可谓是落荒而逃
后来祖母一打听。
嗬
那为这贱人出头的老太婆,是漕运曹家的人
后来还听说那贱人和曹家认了亲,成了曹家名正言顺的二姑娘
这贱人,运道这么好
究竟是凭什么
张氏声音略显尖利,并未刻意控制,不知为何,她看到那死贱人的这张漂亮脸蛋就像拿碎瓷片割破划花让这个贱人不能再顶着这张脸出来招摇
呵呵。
为什么“时鲜”生意那么好
她可是仔仔细细审视过的,那里吃饭的男人这么多,谁知道这小贱人会用哪种方法留住这些男食客呢
张氏这么想着,话便跟着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笑盈盈地朝薛老夫人福了个身,“您可要看仔细了,这丫头进宫出宫、开店做生意,在人堆里浮浮沉沉,不仅有女人,更多的可是男人”
官牙本是三教九流之地,两户富贵人家当面吵架本就是件稀奇事儿,一时间大家伙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这处瞄。
关注的人越多,张氏便越得意。
“您人贵事忙,匆匆忙忙认了这姑娘,可一定要三思呀。这种姑娘从小到大就在低贱卑劣的环境里长大,如今就算刷上了绿漆也变不成优等的黄瓜。”张氏抿唇笑了笑,眼神露出几分精光,“您才从江淮来没几天,京城宫里的事儿您没听说过也实属正常。您不知道”
张氏刻意将身体压低。
人群肉眼可见地,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倾斜身形。
“能在宫里混得开的好看丫头,多半从小就学会的迎上媚上的本事。您自个儿想想,宫中女使的上级是谁还不是各宫经年的太监”张氏直起身子来,出了口气,顿感胸腔轻松,“宫里有对事菜户”
张氏话还没说完。
便听“啪嗒”一声
薛老夫人稳准狠地扬起手来,一巴掌扇在了张氏的左脸
众目睽睽之下。
人来人往之中。
京畿漕运使司曹家老夫人,给了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小娘子一耳光
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
渐渐从雅间走出来的夫人奶奶们,皆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眼神不加掩饰地往这处捎。
张氏不可置信地捂住脸,瞪大了眼睛看向薛太夫人。
她好心提醒,为什么会被甩一巴掌
“祖母”张氏语带哭腔,转头奔向富康大长公主。
富康大长公主也怔愣着惊住了。
她想来想去,也没想过曹家这老太婆会动手打人
是,甩耳光也爽,她也喜欢甩耳光,可她甩的都是下等人的耳光,谁会甩同一阶层的人耳光呀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这是这是摆明了要打张家的脸面呀
富康大长公主伸手将张氏回拢在背后,止不住地心疼,看向薛太夫人的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薛太夫人,本宫敬你年长几岁,刚来京城不懂规矩,又是漕运使司曹大人的祖母,对你多有忍让。谁曾知,你竟如此跋扈我家姑娘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也该有张家带回家管束,你如今当场下颜面是不把皇家宗亲看在眼里的意思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声音提得老高。
这时候若是退了,北京城,谁还记得有个富康大长公主了
前些时日,张家因那处流言被圣人打压,连带着刚出仕没几天的张家子弟也被调任了闲职,她虽不在乎张家人的死活,可她这心肝儿宝贝肉疼大的孙女儿好歹姓张还得借张家的门楣嫁人呢
富康大长公主宽袖一拂,朗声道,“今日,你曹家若不赔礼致歉,本宫只好去敲登闻鼓,请太后出面主持局面了”
薛老夫人半分未让,脸上挂着笑。
笑容的弧度与曹醒如出一辙。
“老身打张家姑娘,是替大长公主你教训子孙,大长公主非但不谢,反倒以势压人、咄咄逼人。”
薛老夫人比富康大长公主高出了一截,环视了一圈,看三教九流的人都瞅着这处,便慈和地笑了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吴侬软语的气息在,
“钏儿是我曹家的正经姑娘,四五岁的时候遇上了拐子被卖进宫了,之后便一直在掖庭膳房当差,拜了一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为师,学手艺、做菜做饭,练就了一手人人称赞的好手艺。
“正巧蒙老太后的恩典出宫放归后,又在京城东堂子胡同,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地开了家名为时鲜的食肆,承蒙京城诸位的抬爱,生意不可谓不红火”
旁人一句话头接上,“那家食肆好吃”
“是是是掌厨的手艺很不错,日日要排队呢”
众人没吃过“时鲜”,却也听说过“时鲜”,一个人开始附和,便跟着有十个人、二十个人出声附和。
薛老夫人云袖高抬,双手一上一下交叠,向众人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大礼,“在此,老身多谢诸位对时鲜的赞誉,对小女的包容,更多谢这四九城给了老身重遇孙女的机会”
含钏有点懵。
薛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给“时鲜”吆喝
还是给她吆喝
行过礼后,薛老夫人挺直了脊梁,站姿笔直得就像一棵松,虽两鬓间花白一片,脸上也有藏不住的沟壑,可眼中的光与嘴角紧抿的愤怒,让她看上去极富震慑力。
“老身的孙女不才,不通琴棋书画、六艺百词,却也是位活得极为努力、奋发向上的好姑娘”
众人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这不能说人活得不够努力吧
一个姑娘家
有人抬头看了看,嗯,还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家,想依附于夫家而活,多容易的一件事儿啊。
要不是为了活下去,至于如此艰辛地开食肆挣扎吗
薛老夫人广袖一抬,干脆利落地指向张氏,语气悲怆。
“而这位小娘子”
“不知与我曹家,我孙女有何仇怨”
“张嘴便是,男娼女盗、苟且污秽之事”
“高高在上地将清清白白的姑娘说成魅惑无耻的贱人”
“将井然有序的宫城说成不堪入目的蛆窝”
“将耿直善良的四九城、坦率敞亮的京城人士说成藏污纳垢、各怀祸心的脏地方、脏人”
“你们大家伙儿说说,该不该打这一巴掌”
也不知这话从哪里传出来的,反正一声响亮的“该”闯入了众人的耳朵。
含钏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之后,深感振奋。
她一直以为薛老夫人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笑,在家里也是一派凡事不管、万事不愁的样子,是个是个极其随和宽容、且简单平和的老太太。
简单简单个屁哟
哪个简单的老太太能一瞬间说出煽动力这么强的话,引起众人共鸣的
含钏眼睁睁地看着薛老夫人从一只温顺的绵羊,变身为一头带着笑的饿狼。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雅间下方的空地,无数双眼睛看向这里,无数只耳朵听着这里的声音。
人们的目光,好像在控诉,张氏对人对事对这座城市无端的指责与猜忌。
北京人,最讨厌,有人说他们的城市不好。
富康大长公主顿时有些口干舌燥,心头顿生起一阵烦躁。
都是些贱民
她的孙女,说了便说了
又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是对谁说的对那商贾出身、漕运出身的曹家
以为换个身皮,领了个官差,他曹家便改头换面,做人上人了吗
可放屁吧
这北京城里,三代人才算立稳脚跟
而且,阿霁说的,本也是实话呀
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强迫弱小无助又漂亮好看的宫女,难道不是常事吗
京城,心怀鬼胎的男人看到有些姿色的姑娘便见异思迁,又是不常见的吗
阿霁不过是将人性中最丑恶的那一面掰扯了出来,为何要被惩罚为何要被众人职责为何要挨这一巴掌
富康大长公主正欲开口。
薛老夫人却不给她辩驳的机会,陈胜追击、趁热打铁、趁火打劫
“不知大家伙是否听过这样一则故事。”
“宋代文人东坡居士问好友佛印,大师,你看我现在像什么
佛印答道“居士像佛。”
苏东坡十分高兴,接着反问佛印,大师可知我看您像什么
佛印摇头说不知,苏东坡大笑道我看大师似粪
佛印这下子没有回应,只是笑笑。”
薛老夫人话顿了一顿,环视一圈。
雅间的夫人奶奶们自然都清楚。
可官牙大堂的平民百姓们,字都不认识,又何尝知道苏东坡,又何尝听过这个故事
含钏也没听过,故而听得津津有味。
薛老夫人中气十足,声音放得很平,“后来苏东坡向家妹炫耀此事,苏小妹却一语道破天机佛印心中有佛,观你似佛,你心中有粪,观他似粪”
薛老夫人声音猛地抬高,确保在场诸人全都听得分明,
“今日之事,便如苏东坡与佛印张家娘子心中有粪,便看人看事都是臭不可闻的粪”
这话接地气又敞亮,这故事说得直白,谁听都懂
薛老夫人话音刚落,大堂里便传出一阵哄笑
张粪姑娘
粪姑娘
这应景
打狗,不追穷巷。
这道理谁都懂。
偏偏薛老夫人一点也没止住开口的那张嘴,继续说道,“张家娘子小小年纪,还未婚嫁,怎可如此失德失行失言
“照理说,老身姓薛,夫家姓曹,而张小娘子姓张,又有贵为大长公主的祖母管教,必定是京中名媛、闺阁淑女,老身来管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可老身平白吃这么多米油盐,没道理不生气、没道理不好为人师”
薛老夫人冲张氏深深地福了一礼,再挑衅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您所要求的老身赔礼道歉,老身照做了。您可千万别去敲登闻鼓,请太后她老人家住持局面了才好您别忘了,太后娘娘也是您孙女口中那个藏污纳垢皇城当女使出来的巾帼人物”
薛老夫人扔下这句话,扬起下颌,单手牵起含钏,扭头就走。
一片哗然。
可谓是一片哗然
诸人看了场好戏,戏罢退场,曲终人散。
甲字号雅间中的人,揪了揪胡须,眼神有几分闪烁。
张氏却涨红了一张脸,满脸是泪地揪住自家祖母的衣角,“祖母祖母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曹家的人”
富康大长公主气得胸腔阵痛,看孙女梨花带雨间透出段郎几分的神色,不无可怜地将张氏拥入怀中,看向薛老夫人与含钏远去的背影,喉头恨出了一腔血腥,咬牙切齿地开了口。
“好,都随咱们阿霁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