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来人,张霁娘瞬时张开嘴,大声唤道,“救命救命呀曹家的贺含钏要杀我”
含钏紧了紧手里的刻花刀,脑门子上冒了一层汗杀人对她来说,不是甚熟练工种,毕竟这种对技术要求颇高的行当,吾亦无他,唯熟练尔。
饶是如此,含钏看向张霁娘的眼神里,当真动了杀机。
如若当真被撞破,她该如何解释
含钏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拿刀,一只手紧紧捂住张霁娘的嘴,亦步亦趋往后退。
灌木丛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含钏心尖尖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虽说杀人越货不是头一遭,可在旁人注视下杀人越货,又是另一档子事儿了呢
含钏屏气凝神,注视着不远处的灌丛,树叶子逗了三抖,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边上的枝芽坠得越来越低。
含钏死死捂住张霁娘的嘴,弯着腰将刀架在张氏的脖子上,恶声恶气威胁,“只要敢出声,你必死”
叶子窸窸窣窣的。
含钏心里“咚咚咚”敲鼓,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含钏”
灌丛里的声音传过来。
含钏手一抖,闷得一声割破了张霁娘的喉咙,手上感触到一股子暖呼呼的热流,猛地一抬头。
呼
是左三娘和齐欢。
齐欢正架在那凶神恶煞老嬷嬷的背上,叫她动弹不得。
脸蛋圆圆、眼睛圆圆的可爱小姑娘,正骑在一个老太婆的背上,盯着含钏眨巴眨巴眼睛,脸上还泛着果酒残留的红晕,“唉啧还真是你刚我晕得迷迷糊糊的,听外头有响动,两巴掌把左三儿打醒,一路顺溜着过来找你又看这老嬷嬷贼眉鼠眼往外跑,我一个飞身扑过去,这才将她制服”
含钏也眨巴眨巴了眼睛。
张三郎那狗儿子,何德何能
小尚姑娘就是个能文的武状元呀
左三娘跑这么一长段路,酒气随着汗消散了,再看含钏手里拿着刀,张霁娘脖子淌着血,一个像怒目金刚,一个像泥坑落汤鸡。
左三娘眼珠子一转,伸手把含钏拽了过来,揪住张霁娘的头发,顺势往下拖,一边拖一边漫不经心给含钏揉了揉脸上被揪肿的那块肉,“这是怎的”
再看含钏耳朵被揪得红紫一片,裙摆和衣裳湿哒哒一片,沾满了泥沙,手上力道加重,扯着张霁娘的头发随手东南西北地四处拉拽,左三娘冷哼一声,“不长记性曹家姑娘敦厚,你便指着软柿子捏”余光瞥见了那水塘子,恶火心中起,“你倒是一招鲜吃遍天是又预备让曹家姑娘湿透了衣衫被人看呢大家伙都是圈子里的人,怎么就你坏得入了骨呢”
含钏抹了把脸。
张霁娘捂着头皮“哎哟哎哟”直叫唤。
含钏蹙了眉头,神色有些恍惚。
半蹲着身子,披头散发,头皮被揪得发红,脖子上还有道剌开血线的人,真的是张氏吗
梦里,那个将她压得死死的,让她喘不过气的人吗
那个看上去尊贵得就像天边的神仙的人吗
那个可以随意决定她生死的人吗
含钏站在原处,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看着张氏满脸泪痕地捂着头皮求饶。
面对梦里对小秋儿施暴的内侍,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反应;面对穷凶极恶的吴三狗,她可以一边流血一边死死咬住他;面对手段凶残的裴七,她可以拼了这条命,与之同归于尽。
可面对张霁娘,她总觉得心头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
张霁娘就是她的鬼压床,就是她的梦魇,就是她的心悸。
可如今
含钏手里紧紧攥住刻花刀,眼神从迷茫变得清晰,沉沉地吐出两口浊气,好似将积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彻底推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与从容。
左三娘死死揪住张霁娘的头发,听张霁娘直呜咽,便不耐烦地扇了两个清脆的耳光,怒斥道“闭嘴”,紧跟着抬头看含钏,“钏儿,你也甭心慈手软,今儿个若不是你自个儿有股子憨力气,死的就是你。现在说说看,如何处置”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含钏截断了左三娘的话,缓缓抬起头,露出了坚定的眼神,“她想对我的做的,她对那个无辜的小官之女做的,不多不少,如数还给她。”
含钏上前一步,拿起刻花刀,轻轻挑开了张霁娘的衣襟口。
张霁娘怒目圆瞪,仰着脖子,脖子上那道血痕已经凝固,本想开口怒斥,却看着神色平缓的含钏、漫不经心的左三娘还有那个骑在嬷嬷身上的尚齐欢,粗粗地喘了几大口,艰难地将怒斥的话头吞咽下去,喉头婉转地变了声调,“求求你们别”
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霁娘眼眶里饱含热泪,声泪俱下,哑着嗓子,“我再也不敢了”
左三娘皱着眉头,这厮惯会人前做人、背后做鬼,曹家姑娘一看便是纯良敦厚之辈,莫被这肮脏表象给骗了才是
左三娘张口想提醒,一抬头,却见含钏丝毫不为所动,挎下了张霁娘的外衫和里衣,扔在了水塘里,尚且给那张氏剩了一件薄薄的亵衣。
这妹子还行。
良善归良善,该心硬的地方也硬得起来。
这样才好,一味良善的人,要么给自己惹麻烦,要么给别人惹麻烦。
左三娘在心中暗自点头。
张霁娘的衣裳一件随着一件往下掉,不由得惊恐地惊声尖叫。
含钏抬起眸子,“你叫,你叫得越大声,外院的书生越容易听到你的声音,就越容易往水塘来看。”
张霁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含钏蹲下身,拨了拨水面,张霁娘的外衫与里衣顺着水的纹路渐渐向水塘中心飘去。
只着亵衣的张霁娘在风中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左三娘手一放,张霁娘顺势跪倒在地,惊恐地拿双手遮挡住肩膀与胸膛。
含钏静静地看着她,再看了看越飘越远的衣裳。
张霁娘满面满眼都是泪水。
看含钏、看左三娘、看齐欢的眼神里,有滔天的仇恨。
含钏微微蹲下身,认真地与之对视,眼神平淡无波,
“这是在英国公府,我不要你的命。若是你死在了这儿,英国公府平白为你站上风口浪尖,便是我的罪过。”
“你的衣服,就在水塘中心。那个恶仆,我们会带走。你若有胆子淌水去拿衣裳,你便去。你若没胆,就穿着这一身亵衣跨越半个英国公府”
“比起那个因你而丧命的小官家女儿,比起差点落入你陷阱的我,你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
含钏深蹲下来,紧紧掐住张霁娘的下巴,“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怕事。张霁娘,我,不怕你。”
含钏抖动了喉头,狠狠甩了甩头,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全部,全部交付东流。
“张霁娘,我不怕你”
含钏回到罩房后,给自己灌了一茶盏的凉茶,一抬头看到左三娘捶捶小腿肚子,又趴回了贵妃榻,而齐欢手上撑着下巴,眼冒星星地看着含钏。
“我原想将她一刀杀了”
齐欢撑着下巴笑着轻声道,“可又一想,若是她真死在了英国公府上,我这不是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吗”
含钏听得略有失笑,埋头再给自己灌了一盅凉茶。
“可不杀她也不是,杀了她也不是,怎么处置她,倒真是个大问题。”齐欢伸手抓了把南瓜子仁儿,一边磕瓜子,一边赞扬含钏,“你这主意好,叫她穿着贴身的亵衣在原处待着若是想要换衣裳,就要穿着亵衣穿过半个英国公府,仆从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唾沫星子都淹不死她若是她要去捞水塘子的衣裳,势必就要惊动角楼上的男宾,呵呵呵,一个小姑娘穿着亵衣在水塘捞衣裳,明儿个她不剃头出家,我这尚字儿倒着写”
齐欢想了想,嘶了一声,“若是她哭诉着告咱们,咋办”
含钏还未开口,左三娘闭着眼睛,摆摆手,“她敢告,也敢有人信呀。”
左三娘抿嘴笑了笑,手枕在脑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贵妃榻上,“我们为啥要这样摆弄她谁看见了我们摆弄她英国公府的仆从”
边说,眼神边瞥了眼罩房外,一直伺候着的那丫鬟懂事地站得八丈远,就算长了双顺风耳,也听不到罩房内的谈话。
左三娘笑了笑,伸手刮了刮齐欢的鼻梁,“你往后可是英国公府的三奶奶,相公身上担着功名,哪个丫鬟婆子吃了豹子胆敢指认你”
含钏抬了头,坐在了左三娘与齐欢身边,接过左三娘的话头,“她不会告状我们的。”
含钏声音淡淡的,随着那两壶凉茶,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就算告状,也不可能给富康大长公主以外的人告状。”
张霁娘看着三个人同时出现后,立刻能屈能伸,心中一定清楚若告状,她们三人必定互相作证,此时此地,一个是英国公府未来的儿媳妇儿,一个祖爷爷配享太庙,一个的哥哥简在帝心,都是京城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家,谁会相信失了势的大长公主府家的姑娘
且这个姑娘,颇有经不得细查。
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细查,张霁娘手里攥着的人命,岂不是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