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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樱桃(二更合一)
    姚五伯似乎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回忆,幼妹的死、自己在妓院的磋磨全都如溺水之鬼浮上水面。

    含钏坐在杌凳上,竟不知如何作言。

    梦里,张氏的正院时常换丫头,特别是内院服侍的三等丫鬟,常常看到新面孔。

    张氏跋扈严苛,这她是知道的。

    却不知道,张氏,连带着她那祖母,对待仆从,如此如此残忍。

    更不知道,张氏对三皇子,竟存有这般心思

    “你的意思是,张霁娘和三皇子,有私情”

    含钏低了低头,看姚五伯神容痛苦不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只能做一个残酷的人,亲手扯开姚五伯的伤疤,让伤口与皮肉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含钏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将姚五伯骇得头冒冷汗。

    “此事此事张霁娘身边的丫鬟都是知道的”

    不想触碰的伤疤已经被撕开,不想被发现的旧事已经躲不开,石头已经在水中沉没,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姚五伯佝着头,轻声说道,“张霁娘与三皇子算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圣人刚登基那几年到富康大长公主被逼隐退,张霁娘时常出入宫闱,大皇子木讷,二皇子倨傲,四皇子身份低微”

    姚五伯声音小了小,抬头小觑了含钏的脸色。

    还好,没怎么改变,他便接着说下去,“三皇子相貌端正,又是宠妃所出,便比其他皇子亲近很多。张霁娘唤三皇子,都是三哥三哥的后来富康大长公主势微,圣人逐渐强势,张霁娘便未有长入宫闱的资格了,只有在宫宴或大节气上见一见三皇子。”

    姚五伯深吸一口气,“前两年,张霁娘及笄,三皇子出宫在国子监念书,如此一来,二人方才重新联系起来。说是私情,倒也未听过有很过分的举止传言大长公主看张霁娘看得很严实,也不知为何,大长公主向来对张霁娘言听计从,却在男女之事上十分严苛。”

    “后来,便是那场灯会了。”

    姚五伯紧紧抿了嘴,眉头蹙成川字形,眼眶发红,不带丝毫假意地向含钏磕头叩首,“姑娘,奴不是存心要隐瞒这些经历,更不是心怀不轨、包藏祸心奴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在白家这一年来点,才算过了点人过的日子您好歹可怜可怜奴吧”

    “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含钏轻声截断姚五伯的话。

    姚五伯愣了愣。

    这个问题,他们倒还从未细想过

    应当是两情相悦吧

    否则,怎能叫张霁娘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甚至不惜为他,犯下杀孽

    “应是相悦的吧”姚五伯说得没有底气,“张霁娘三哥三哥地唤,三皇子也每每应得十分欢快,不曾有半分不耐和委屈呀。”

    既是两情相悦,张霁娘又何必为了三皇子去勾搭一个小官之女而彻底发疯

    既是两情相悦,三皇子又怎会答应迎娶许氏眼看着张霁娘与徐慨说亲

    既是两情相悦,梦里,在徐慨死后,张霁娘又怎会孤独地坚守藩地,而贵为圣人的三皇子却从未到过江淮

    张霁娘,喜欢三皇子是铁板钉钉的事。

    三皇子是否明确过这份喜欢,却还有待商榷。

    仲春的北京城,仍存留几分草长莺飞、草木勃发的欣欣向荣之态,铁狮子胡同有一家为内务府供应鲜花草木的商户,细嗅一嗅,更有天桃郁李杏花天,暖窖熏笼自隔年之感。

    含钏胸口发堵,胸膛又生出如针刺、猫挠、手揪的刺痛感。

    好久没有这个感觉了。

    梦里徐慨去世前后,她常常出现这种痛。

    今生梦醒之时,也常常出现这种痛。

    随着她一步一步远离原来的生活,这种痛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含钏一只手死死抵住胸腔,一只手仰头将冷掉的碎茶沫子汤一饮而尽,冰冰凉凉的茶汤顺着喉咙,来到胸腔、心肺直至胃肠,那股冰冷的感觉真实得像一簇雪在胸膛中化开。

    张氏,喜欢三皇子

    那为何不去争夺恪王妃的席位

    甚至

    张氏全然可以在三皇子登基称帝后进宫,如若二人两情相悦,虽不能做皇后,可做到贵妃、夫人,照张氏的家世,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为什么张氏甘愿嫁予徐慨

    等等

    含钏手掌猛地一缩。

    不对

    等等

    如果张氏钟情的始终是老三,她是不可能为了徐慨不爱她而痛下杀手的啊

    这不符合常理

    张氏根本不爱徐慨,又谈何嫉妒和恨

    含钏缓缓抬起头,嘴里像含了一包浸过水的黄连,又苦又麻。

    徐慨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记得很清楚,安哥儿刚刚周岁,他们迁到苏州未有多久,便给安哥儿举办了一场还算体面的周岁宴,安哥儿抓阄抓到一把色彩妍丽的扇子,众人皆奉承安哥儿以后要长成一位丰富翩翩的浊世贵公子

    就在安哥儿抓阄周岁宴没多久,徐慨暴毙而亡。

    张氏不许她为徐慨守灵。

    如今想一想,是不是害怕她近距离看到了徐慨的死状,从而对徐慨因心悸而亡的原由产生疑惑

    徐慨,从未有过心悸之疾

    含钏手在发抖。

    她低了低头,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手,她放在灶台边上的那双手,在微微发颤。

    徐慨的死,距离如今圣人的过世,堪堪一年。

    短短一年的时间,圣人过世,三皇子即位,藩王出京,徐慨身故,父子兄弟阴阳相隔、恩怨阋墙。

    徐慨死后,张氏将正院翻了个底儿朝天。

    当时,她与阿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一闭眼,便是徐慨的样子,耳朵边便是安哥儿虚无缥缈的哭声。

    阿蝉说,张氏疯了,徐慨的头七刚过,便将正院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在找什么。

    她曾经以为,张氏是在疯狂抹去徐慨存在的痕迹。

    如今想想,阿蝉半分没说错,张氏应当是在找什么而她找的那个东西,就是徐慨的死因。

    如果张氏不是因为爱而不得、爱而生恨,而选择杀了徐慨。

    那最好的解释就是,张氏是为了她所爱的那个人,杀了徐慨。

    三皇子为何对徐慨起了杀机

    含钏不得而知。

    可皇室宗亲,权力倾轧

    三皇子比张氏,更有理由厌恶徐慨更有立场除徐慨而后快

    徐慨的死

    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慨为何会死张氏说徐慨逼她起誓,此生绝不为难自己与安哥儿这个誓言是什么时候发的为何会逼迫她起誓

    徐慨挂忧她与安哥儿,自己活着为他们遮风挡雨,难道不是最好的庇佑吗为什么要逼迫张氏起誓

    到底发生了什么

    含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不到

    梦里,她为何如此无能为何只会在徐慨的羽翼下生存为何甘愿做聋子做哑巴做瞎子为何要自怨自艾

    为何为何这么弱

    徐慨拖着她,是不是很吃力

    徐慨为了保护她,究竟付出了什么

    与张氏斡旋尚且不易,还需忌惮张氏背后的三皇子

    徐慨究竟都做了什么

    含钏扬起下颌闭上眼,不让眼泪滑落,心头顿起毛躁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含钏猛地将茶盅拂落在地。

    只听茶盅“噼里啪啦”砸碎在地上清脆的声响。

    含钏一闭眼,眼眶发酸发胀,急急地喘了粗气,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心脏。

    徐慨的死

    徐慨的死

    张氏、三皇子、富康大长公主还有那些她还未曾发现的人,那些在徐慨的死里争抢到一杯羹的人

    一个也别想跑

    灶屋的动静很大,白爷爷抬了抬耷拉的眼眸,先是看含钏低着头走出来,双眼红红的,像是哭过;再看姚五伯跟在含钏身后,神色略显畏缩。

    人老了成了精。

    白爷爷眼珠子转一转,趁姚五伯推白大郎进屋的时候,冲含钏低声道,“这是怎么了老姚身世不干净那如今还留不留若是不留,你也给人找一个好一些的下家。老姚是个好人,年岁大了,若是草草返还官牙,恐怕是要死在那处。”

    含钏抹了把眼。

    这小老头儿,说听话也听话,说不听话也还蛮有自己主意的。

    “姚五伯既是服侍您服侍惯了的,便就不换了吧。”含钏给小老头儿揪了张温湿的帕子,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太旺了,很亮眼睛,“您甭天天躺着、坐着、靠着、等着,多走动多活动,要是实在不行就去香山给四喜张张大字、找找媳妇儿吧”

    说到这个事儿,彻底把小老头儿的关注点岔开了。

    白爷爷一拍大腿,乐得眼睛都圆了,“你甭说我还真看上一个”

    含钏蹙眉,“谁呢”

    “阿蝉啊”

    含钏

    阿蝉

    是她认识的那个阿蝉吗

    那个在“时鲜”做二掌柜做得风生水起的阿蝉姑娘

    这到底是谁在打岔谁

    含钏一下子被白家老头儿冲得脑子发懵,“啊”

    白爷爷冲含钏兴奋地比划,“阿蝉诶”

    老头儿比划得更详细点儿,“往前御膳房常师傅的徒弟,如今在时鲜做事的阿蝉你想想,老常那手挂炉功夫可谓是炉火纯青,一手烤鸭一手烤鹅,京味儿和广味儿并驾齐驱,都是好东西阿蝉是他徒弟,十成本事能学个七八成吧嘿那老常,每次挂炉都不许我细看,如今我就把他徒弟变成白家的人他的本事是不是迟早要姓白”

    含钏

    老头儿,首先,你要明白,白四喜娶媳妇儿,不是为了让你在技术上玩阴

    其次,你想玩阴的,也得看阿蝉愿不愿意啊

    含钏摁住额头摆摆手,“您进去躺着,现在甭跟我说话,脑仁儿疼。”

    白爷爷蒲扇大的一巴掌关切地拍向含钏后脑勺,“咋的了风寒了”

    许久没被揍,这种感觉又让人感动又让人咬牙切齿。

    含钏从牙缝中挤了话,“没事儿就是欠揍了”

    她干嘛来惹老头儿啊

    临走前,白爷爷牢记着含钏说脑仁疼的话儿,给拎了几个麻兜子的天麻,又从地窖里扛了三四袋保存得还不错的大红樱桃给含钏,“分给你祖母吃吃看。你别看曹家家大业大,不一定能吃着成色这么好的樱桃呢内务府那小公公跟我是铁瓷,昨儿个才拿来的,我寻思今明儿给你送过去,结果你自己就来了。”

    含钏那衣角现擦了只大樱桃吃。

    甜滋滋的,肉厚又多汁,好吃。

    含钏点点头。

    回曹家便拿白釉大瓷盘洗了三十来颗樱桃去孝敬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乐呵呵的,“谢谢你师父白爷素来大气”

    给白爷爷回了礼,又将大红樱桃分作三份,一份给英国公家送去,一份给尚家送去,另一份给左家送去,再从自己牙齿缝里抠了一小兜子给西厢的余婶娘和曹含宝送去。

    倒不是说这东西多金贵,英国公家、尚家和左家缺这一袋樱桃吃。

    亲近亲近,要近,才能亲。

    找个托词,送去礼数和心意罢了。

    待薛老夫人安顿完,含钏便将姚五伯关于富康大长公主家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了,“那张霁娘不是个安分的,与三皇子颇有几分渊源。若是咱们要借力打力,大约可以从这处入手。”

    薛老夫人也没想到,心里吃惊,面上不显,手放在白釉大瓷盘上点了点,轻声道,“咱们和张家的梁子结得深,我们不动,他们也会动。我们不倒,他们就倒,这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容不得半点恻隐之心”

    薛老夫人眼神里有狠意,“若此事好好操办,别说张家,便是那老三,也要狠狠出次血。”

    既然含钏和徐老四的事儿,一个心意坚定,一个眼无他人,那应了便也应了。

    应了,就要多做准备。

    只是皇家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都希望多占起手。

    借由张家,打击老三,这纯属是买一赠一,意外之喜。

    含钏有些吃惊地看向薛老夫人。

    姜还是老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