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含宝细看之下,与含钏有几分相似,有着曹家人特有的细长眉眼与白净皮肤。
看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曹含宝像一尊易碎精贵的瓷娃娃,含钏就像一株灵气自然的美人蕉。
厅堂中,母女两像唱双簧的,老的抽气,小的吐气,一抽一吐,配合默契。
薛老夫人听得心里有些烦闷。
多小个事儿啊
这娘两哭得像是死了爹
往前在江淮,怎么没觉着呢
反倒觉得余氏还算懂事,含宝内敛害羞否则也不会将这母女二人待在身边这么多年头。
薛老夫人揉了揉山根,正欲说话,就听见了含钏沉静如水的声音。
“在宫里,没事儿哭,是会被打死的。”
轻飘飘一句话,却像块儿棉花,一下子堵住了余婶娘与曹含宝的泪眼。
“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家里人都好好的,你们哭什么哭知道的,说咱们曹家女人多愁善感,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出事儿了呢”
含钏有点不高兴。
她从掖庭拼死拼活爬出来的。
被人捂住口鼻拖过灌丛,被人拿刀割过脖子,被人捅过后背,还被人掳到山上图谋不轨
遇到这些事儿,她都没哭。
为了出去玩,哭哭啼啼
若是在掖庭,新进宫的小女使连做梦都不敢哭,谁哭,教养嬷嬷的鞭子就抽谁就把谁的被褥浸在水里,晚上只能盖湿被褥睡觉
还有
徐慨和哥哥在外公办,北疆形势诡谲,她们在家里哭什么哭一点儿也不避讳
静滞之后,曹含宝的眼泪顿时如泉涌一般淌出,一滴接着一滴,不可置信地看向含钏,“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儿什么打死什么出事儿家里便是你的一言堂了吗你说你便是你没来的时候,家中好好的,叔祖母与母亲言笑晏晏,十分和睦。你一回来,家里便鸡飞狗跳,又是换管事、又是选人、又是进进出出每一日都有事儿忙来北京城作甚还不如不来呢,不来咱们一家子还落得个清”
余婶娘忙道,“含宝”
截住了曹含宝的话头。
薛老夫人蹙眉看向余婶娘。
余婶娘也“噗通”一声跪了地,看向薛老夫人连声道,“太夫人,含宝年纪小不懂事,被宠得没了边际,心直口快的,您是看着她长大的,您知道含宝单纯没坏心思的。也只是见钏儿与您日日出门子,小姑娘心里羡慕,也想跟着去罢了您宽宏大量,甭与她计较。”
曹含宝哭得更厉害了。
这家,本来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呀
以前没有贺含钏,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大小姐。
如今呢
谁还知道,曹家有她这个人呀
曹醒的官儿越当越大,又来了北京城,往后贺含钏肯定嫁得可好了。
本都应是她的呀
木萝轩也应是她的呀
被薛老夫人带在身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交际的,也应当是她呀
贺含钏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
抢走了所有属于她的生活、她的夫婿、她的衣裳、她的饰品抢走了大家的关注、抢走了曹家大小姐的名头
余婶娘摁着曹含宝的脖子给薛老夫人行礼。
偏偏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脖子却梗着,硬得很。
曹含宝双眸含泪,紧紧瞅着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摆摆手,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角眉梢绷得紧紧的,“等进了五月,漕运活跃,你便带着含宝坐漕运的船回江南吧。”
五月,连山海关外的河流都融冰了。
稻田收秧,漕粮与官盐都在途。
是漕运最好的时候。
说五月再走,薛老夫人也是琢磨了的母女二人上路不安全,河上漕运的船越多就越安全,顶好叫曹含宝她爹亲自进京来接。
“等回了江南,我会联系族中耆老,为含宝说上一门既体面又实惠的亲事。”薛老夫人手搭在杌桌上,眼神平静,“这些年头,醒哥儿一直记得他叔叔断臂求援之举,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求了我将你们娘两带在身边,让你们女眷在内住持中馈,男人在外镇守一方码头扪心自问,你们一家人在漕帮,是很体面的了”
余婶娘身形往旁一歪,粗粗喘了两口气。
薛老夫人再道,“含宝出嫁,晓哥儿成亲,我这个做叔祖母的都会包上厚厚的红封。这些年,你们一内一外,也攒了不少银子,足够在江南买房置地,过上富足生活了。”
“太夫人”
余婶娘猛地挺起身。
这时候,她们不能走
绝对不能走
若是走了,这么多年的筹谋,便是功亏一篑了
余婶娘摁住曹含宝的头,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下,哭着道,“含宝说的话全是不经脑子的话,她年纪小,只求您好好教。若是教不回来,您想打想骂,只当做亲生的孩子罢求您别将我们送回去这么多年了跟在您身边,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想想月娘与华生刚去的时候,我们当家的下落不明,我整日整宿地哭,身子软得起不来您反倒劝儿要打起精神,抚养这一双儿女最难的日子,是儿陪着您度过的,您记得的呀”
含钏轻轻抬起下颌。
余婶娘倒是个聪明厉害的。
一开口,便知道小老太太的弱点在何处。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想起那段光景。
暗无天日。
整个曹家,只有丈夫下落不明的余氏,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着实,这么多年了。
故而,余氏许多时候的小心思与盘算,她和曹醒都一笑带过,十分容忍。
只是
薛老夫人目光落在了曹含宝身上。
只是,竟然口不择言,诅咒她找不回含钏
其心可诛
“天下漕帮,做人办事,向来坦荡。”
薛老夫人轻声道,“说什么需求说,有什么要求提,你们不是唱戏的,更不是路边卖艺的,一番做派不仅丢了天下漕帮的脸面,更丢了自己的脸”
薛老夫人缓缓站起身,语声沉稳,不容置喙,“若尚在江南,自然可容忍你们的小心思与小算盘。可在京城,一步踏错步步错,如今正是曹家由黑转白、由非转是、由匪转官的时刻,却容不得人拖半分后腿。”
“你们收拾行囊回老家,此事不再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