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别院回京后,雨一直未停,时而淅淅沥沥的小雨,时而狂风呼啸的暴雨。
木萝轩外院的那棵粗壮漂亮的美人蕉,经历了狂风骤雨的洗礼,硕大如翡翠一般油亮的芭蕉叶低低垂下,火红的花儿、娇嫩的花蕊、湿润的泥土让人觉得,这是那场暴雨之后,留下的最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是怎的。
回来之后,曹醒告了两天的朝,在宅子里闭门待了两日,既不出门,也不开窗,一日三餐皆是曹生送进去的。
用得也很少。
含钏炒的茭白肉丝,满满一盘,顶多挑了几条茭白吃吃,肉丝全剩下了。
饭也是。
熬的小米粥,好歹能喝两口,若是煮的干饭,那可真是一粒也不想碰。
含钏忧心忡忡,反倒是薛老夫人劝慰她,“紧绷了这么多年,不敢松懈,不敢真正快乐无论年纪多大,在别人眼里,他只能当漕帮最后的稻草,他不可以哭,不可以愤怒,不可以悲伤,只能笑,笑着和江淮老家那些心怀鬼胎的宗族耆老斗让他歇歇吧,让他歇歇吧”
含钏听得有点难受。
沉盐事件,爹娘突然暴毙,漕帮陷入动荡。
那时曹醒才多大曹醒比她年长八岁,那时,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而已。一个老,一个少,少年想保护年迈的祖母,祖母想保护年幼的少年,两个人在杀人不见血的漕帮里挣扎出来了
含钏轻声道,“哥哥喜欢吃什么”
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钏的头,“你哥哥小时候爱吃野鸭菜饭,等执掌漕帮之后,就是我吃什么,他吃什么”
兄妹两有些像,都没有特别偏好的东西。
含钏是因为自小身处掖庭,不敢喜欢,而曹醒是因为事多时间紧迫,没有空闲去喜欢
含钏眼神一亮,撩起袖子就进了厨房,紧跟着一只“呱呱”乱叫的老鸭子惨遭了毒手。
薛老夫人背过身抹了把眼,昨天,她真想将曹五的肉一片一片片下来,真想把曹含宝溺入护城河里呛死她本预备让人将曹含宝绑来,将曹五的长子绑来,当着曹五的面,把他的骨血一点一点拿刀剁碎喂狗
曹醒拦住了她,只说了一句话,“曹五,到底留了小钏儿一条命。”
只是将钏儿卖进了掖庭。
心软地留了她一条命。
这才让她打消了念头,转头吩咐人将曹含宝刻上贱籍卖到东北去他们家小钏儿在宫里给人为奴为仆,她留着曹含宝一条命,将钏儿遭受的一切都如数奉还。
不要讲什么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的、祸不及妻儿这些鬼话
在曹五做下这些事前,他就应当知道,一朝东窗事发,将迎来铺天盖地的报复不仅是他,还有与他相关的所有人在曹五担当漕帮重要角色的身后,曹含宝、曹五长子、甚至早死了的余氏,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什么鞍前马后的伺候没经历过既然可同甘,那凭什么不能共苦
曹醒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到了第三天,真的就
嗯
含钏看着自己笑得如沐春风、一脸和煦的哥哥,像看到了鬼。
这,这恢复能力也太强了吧
说两天就两天
说不颓了就不颓了
含钏点点头,真男人,就是要说到做到。
刚下朝的曹醒还没吃饭,换了身官服过来陪着老太太吃早膳,一见自己跟前多了碗油腻腻的野鸭菜饭,再看自家妹子闪烁光亮的星星眼,笑着抿抿唇,“怎么了看着我作甚”再把野鸭菜饭往外推了推,略有些嫌弃,“大清早的,怎么就吃这么油腻”
曹醒抬头看了看薛老夫人,“您甭跟那些个老太太学,什么猪油吃了身子骨畅通、什么解密十大益气延年饮食秘诀这些个都是江湖游士骗人的玩意儿,专骗您这些个老太太”
含钏感觉受到了欺骗,“祖母说你小时候最爱吃野鸭菜饭的”
曹醒愣了愣,回想起来了,展眉笑起来,“那时候跟着祖母吃饭,祖母吃饭无盐无味,放一小撮盐跟要毒死她似的一大桌子,就这么一碗野鸭菜饭有点油水不吃这个,吃什么吃清水煮白菜还是吃黄瓜拌黄瓜”
这倒是
小老太太口味清淡得,都对不起千里迢迢运回来的盐
饶是含钏这般做菜既有水准的国手,也摸不准老太太的脉
小老太太总说咸了咸了,还总觉得含钏做菜放味素了,逮着就是一顿麻溜的教训。
含钏笑了起来,薛老夫人筷子头打了打孙子的头,“没得正经”
又低头喝了口红枣薏仁粥,抬了眼皮,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既不愿意把曹五交出去。圣人那儿,你又如何交待方大人的死,总要有人背上,这个时候不参曲家一本,恐怕好时机不等人。”
曹醒勾了勾嘴角,冷笑着意味深长道,“若圣人希望是曲家做的,没有曹五,曲家也遭殃。若圣人不希望如今的曲家遭殃,就算有八百个曹五,也无济于事。”
顿了顿,曹醒低头夹了颗跳水萝卜,笑道,“甭担心,老四和我,心里有计较。”
含钏拿碗的手顿了顿。
所以呢
所以,徐慨和曹醒到底准备怎么做
还未等含钏问出来,便见曹醒低头三口两口喝干净了碗里的粥,又很赏脸地吃完了含钏做的“油腻腻”的野鸭菜饭,一边用方巾擦嘴,一边预备起身往外走,刚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同老太太低声道,“您也甭相看姑娘了,看来看去总不成,耗费您精气神。”
“这么着,今儿个,就今儿个我给您一准带回来一个好姑娘,保您满意。”
这该死的笑面虎,往平静的湖里丢了颗小石子,不不不,砸了块补天的石头之后,潇潇洒洒转身走了。
含钏手一抖,红枣粥撒了一手,一抬头见薛老夫人也麻了。
跌宕一生、什么怪事儿没见过、什么怪话没听过的小老太太僵硬地转过头来,皱着眉唤含钏,“小钏儿”
含钏抖着声音,应了个“唉”。
“你哥哥你哥哥说什么来着”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哥哥好像好像说要给您带个姑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