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醒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绪。
他像是一团撞进珍贵光明里的浓雾。
伴随着身体的救赎,他感到蒙在心尖的那层霾也被风吹散了。
那晚,这个拥有明亮双眸的女子与鞑子据理力争,甚至亮出了藏在袖兜的匕首,身边的女官制住了不按规矩办事的鞑子商贾,一把将他扛起带回了帐子。
为他叫来随行的医官,让女使为他煎药、清理伤口、喂药
因鞑子的马鞭下得又重又疾,他发着高热昏迷了三天。
醒了睡,睡了醒。
只有鼻尖萦绕着的,浓烈的马粪味和若有若无的泥土腥味,告知他,他还活着的事实。
“你还活着。”
那个女子在他清醒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也向他重申了一遍这个不太美妙的事实。
那个女子利落地替他撤去贴在额头上的湿毛巾后,一边将毛巾重新浸在水中,一边神色淡淡地说道,“命比天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要钱,你给他们就是了,自己的命最要紧。”
女子拧干湿毛巾,重新放到他的额头。
额头上冰冰凉凉的。
他两只手紧紧攥成两个拳头。
女子眼风向下一扫,看到了那两个拳头,抿了抿嘴,递给了他一块儿麦芽糖。
女子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狠的官话,“您也甭跟自个儿较劲儿,也甭跟我较劲儿。这世上比您活得艰难的人,多得是。撑不住了,投湖上吊的也不少,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这道理呀,还得您自个儿想通。”
他口中含着甜得发腻的糖,攥得紧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子名唤徐易安,也是因远嫁和亲被加封为固安县主的,活在大魏百姓口中的女巾帼,更是那时北疆西琼部落老首领的四大妃。
据传,这位县主嫁过来之前,老首领就在部落里夸下海口,说大魏将会嫁过来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用以讨好他。
谁知,迎亲时,老首领揭开盖头,看到来人面容平平无奇,眸光始终波澜不惊,没有半分传闻中大魏女子温柔似水又妩媚小意的模样。
老首领失望透顶,将就着过完新婚节礼就将这位四大妃放逐到了部落西北侧,没把她放入自己的营帐。
草原上,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妃有一个特别的称呼“陨落的星辰”。
这世道,对于肩负着和亲使命的女子都如此不公。
要美貌,要气质,要温顺,要妩媚,要听话
否则就是从天上陨落而下的星辰,否则就变成了石头
他听闻后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平他们凭什么评价那位县主不美县主眉目清浅,面若银盘,有种山河万里执枪肆意笑纳的洒脱和豪气。
别说在大魏,就是在草原上,这样的姑娘都是稀少的,叫人怦然心动的。
是的。
怦然心动。
很早很早之前,早在见到安娘的第一面,他就确认了他的心意。
之后,他们的来往变得多了起来。
安娘需要借助他将大魏珍贵的药材、种子、粮食运往北疆,从而站稳脚跟。
而他藏起那股隐蔽的、卑微的爱恋,尽力帮助着她。
在漕帮中,他靠北疆这条线完成了承诺,而在北疆,西琼部落老首领死了,他的那群狼崽子们长大成人,十个弟兄拧成了一股绳,在北疆那片苍茫无垠的草原上所向披靡,一时间成为了风头最劲、实力最强的部落。
而那个她本应遵从北疆父死子继的陋习,成为十兄弟里某一位的大妃。
谁也不曾想到,她在战乱中,一步一步将大魏陪嫁给她的一众亲兵磨砺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骑,将自己打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老首领的长子觊觎她身后的大魏,坐在马上,遥遥指刀,朝她喊道,“固安大妃,嫁予儿吧儿与你最华丽的幔帐,最美丽的女仆,最丰盈的食物,给你父王没有给过的宠爱和偏”
长子话还未说完,右腿便中了一箭
安娘挺直身板骑在马上,半眯着一只眼,手里搭着弓箭,将弓箭慢慢移向老首领长子的左心房。
她高声喊着,“娘的好大儿啊再有一箭,你的兄弟就将继承你最华丽的幔帐,最美丽的女仆,最丰盈的食物了走,还是不走,你自己定”
三千精骑,齐刷刷地拿出弓箭,站在山头,肃穆地指向老首领长子。
他就骑着马,站在安娘身后。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最美的星辰。
在八月京城月明星稀晚间风中的曹醒轻轻仰起头,喉头滚动,陷入回忆的广进伯面露笑意。
隔了一会儿,曹醒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旁边还亮着盏没用的灯。
这灯,还有个亲切的身份妹妹。
曹醒收敛起笑意,低头咳了一声。
含钏听着曹醒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便捂着嘴笑起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哥哥,你也算是做到了。”
“啪嗒”
曹醒一巴掌精准地打在了含钏后脑勺上。
啊。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含钏摸着后脑勺那几根幸存的毛儿,连声嚷嚷,“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打再打,这儿快要寸草不生了”
曹醒面带笑意地斜睨了小姑娘一眼,“甭拿你嫂子打趣。”
有句话咋说来着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放她这儿是有了嫂嫂就没了哥
含钏眨了眨眼睛,“西郊围猎的时候,我同嫂嫂说过话的,是位很潇洒飒爽的女子。只是当时没想过会成为自己的嫂嫂。”
含钏看了眼还亮着灯的正院,抿抿唇,好心提醒道,“估摸着祖母也没想到,您这一招破釜沉舟、先斩后奏,倒把祖母打了个措手不及。”
含钏挠挠耳朵,动作和橘猫小咪有点像。
“其实,你要是好好跟祖母说,祖母也不一定就不同意。”
“您这样,不是把祖母架到火上烤吗显得她老人家特别不懂事,特别迂腐,特别不体谅”
含钏声音轻轻的。
这对祖孙哦
冷战了四五天了。
她像块夹沙肉似的,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