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和宫的八宝架上置满了青玉摆件,有雕刻得精美细致的山水、有阔马金刀的关二爷,还有些个葫芦、石榴这些个小摆件。宫室正殿铺满了一张火红的织锦长毛绒毯,一看便知是北疆的东西。
曲贵妃再看了眼殿中暗藏怒火的长子,叹了口气,“你气什么你说说看,你气什么”
三皇子翻起眼皮,冷笑一声,“辛辛苦苦把王氏送到父皇身边,又是请北疆的蛊医,又是给她安排出相的场景、时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临门一脚,敌手反而退了真是“”
王氏是曲家精心挑选的,照着圣人喜欢的模样,五分像年轻时候的顺嫔,三分像还未发福的杨淑妃,剩余两分多的是亟需保护与怜爱的脆弱。
曲家草蛇灰线地布局,长长短短加起来近两年,竟如此无用
“妇人十月怀胎,日日都是鬼门关,做人做事需耐性、韧性”曲贵妃话还未说完,便被三皇子猛地一顿抢白。
“忍忍忍让让让母妃我让得够久了”
三皇子满腔的愤懑和怒气。
他不该发怒吗
一直以来,他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龚皇后所出的老二。
老二是中宫嫡子,身后站着清河龚家,他才配和自己竞争。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对手竟然多了一个
一个布商的儿子
一个出身卑贱的孽种
一个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狗腿子
老四忘了自己,在他跟前摇头乞尾的样子了吗
承乾宫程氏忘了自己在母妃跟前做狗求生的日子了吗
叫他怎么能不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
父皇的眼睛就落在了老四身上,父皇自以为做得隐蔽又公正,可他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他这个做儿子的退一万步老四的出身,凭什么让父皇用公正的态度对待这三个儿子老四凭什么和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这不公平
就像一个埋头苦读十数载的举子,陡然发现乡野山间的穷小子和他坐在一个学堂里,听同样的师傅教诲,即将参加同样的考试
三皇子手攥成拳头,攥得紧紧的
这叫他怎么甘心
父皇的青眼,给老四带来了一连串的好处,从户部换到吏部,从财权换到人事罢免权,就差没把兵权放出去了还有一桩极好的婚事,极好极好的婚事。
曹家。
别人看曹家是暴发户。
他看曹家却是冉冉初生的星星。
曹家虽放掉了漕运,丢失了水上的好处,可别忘了曹醒还在京畿漕运使司呢慢慢把河道收回来,至少要年的时间更别提曹家的家底儿曹醒的媳妇儿固安县主在北疆的声望不比曲家差曲家靠的是铁血,固安县主靠的是女人的绵柔本事
还有曹家背地里连着的尚家、左家、英国公张家
这都是老四的牌
这都是这门亲事带来的好处
噢
还有最大的一个好处。
贺含钏。
当初在西郊围猎,父皇叫她什么来着“钏儿”
他府中的许氏,甚至老二的王妃龚氏,父皇可曾知道她们的闺名
三皇子阴鸷地抬了抬头,神色中有藏不住的杀机,“王氏这招棋,若是不能用,母妃索性拔了吧。莫叫她生出个什么东西,又来跟我争”
曲贵妃抬起头,扶着四方桌椅起了身,缓步走到三皇子跟前,飞快扬起手,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嗒”一声
曲贵妃身边的老嬷嬷惊着了,忙扶住曲贵妃的右手,又是心疼曲贵妃手疼,又是心疼三皇子挨了打,“您还以为是三皇子小时候呢说打就打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您好歹顾忌些吧”
三皇子头被打得偏倒一旁,隔了半晌方抬起头来,眼神绿油油的,像闻见血腥味的狼崽子。
“你休得胡乱安排”
曲贵妃疾言厉色道,“一颗棋子安排下去,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都是未雨绸缪的十个月足足十个月纵使叫她生了下来,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甚至打击更大一个产下的皇嗣被谋害,和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被谋害,岂可相提并论”
三皇子紧紧抿唇,眉目间阴晴不定。
曲贵妃陡然响起什么来,猛地一惊,手如触到了火苗星子一般,猛地往回一缩,艰难克制住自己挑眉的冲动,“你在害怕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
他害怕王氏那个小娼妇扛不住事儿,把他们的事儿捅破了天
三皇子眉梢一黯,陡然回想起数天前,王氏趁夜面色如死灰地找到他,拽着他袖子,语声嘶哑,“你是二十日前,圣人是十八日前这孩子这孩子我也不知道是你的还是圣人的若是被发现,我和孩子谁也活不成三哥”
王氏那不经事、没出息的样儿。
就算是他的种,又怎么样了
谁还能知道
谁还能验出来
可他昨日在敬和宫和王氏再打了个照面时,才发现王氏灰白一张脸,神色中惴惴不安,好似下一刻就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以求得安宁。
这个小娼妇,相貌美是美,床上功夫也是上佳,亦柔顺妩媚,被他趁着在敬和宫偶尔一见的三两下功夫便哄上了床,如此才发现这贱人伺候男人是一绝否则父皇看惯了美人儿,也不会宠爱她这么久。
只是太藏不住事儿。
屁大点事儿,便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胆子,还进宫来闯荡。
若不是有敬和宫暗中庇护,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曲贵妃见儿子久久不答话,心头顿生出一番惊惶的念头,一巴掌再挥到儿子脸上,却因心里有事儿,手上力道没掌握好,反倒打歪了,曲贵妃提起高声,怒喝道,“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三皇子蹙着眉头,抬了抬眼,隔了一会儿方挑眉笑了笑,“母妃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这事儿脏,没得辱没了母妃耳朵。”
曲贵妃手捂住胸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儿子,隔了半晌方气急攻心,直打儿子的肩头,“你你你你怎的这般糊涂左不过一个女人你若喜欢,叫你舅舅再去找便是怎干出这般张狂之事若叫你父皇知道了怕是要生剐了你”
曲贵妃眉目一凛,福至心灵般一下子愣住了,“王氏的腹中子”
三皇子没说话。
王氏自己都闹不清,他又如何闹得清
曲贵妃胸口陡然生起一股混沌气,怒火一下子冲上了天灵盖,劈头盖脸地朝儿子打去,“女人女人又是女人你如何同你父皇一样先头那张霁娘闹了好大个没脸如今又是王氏这可是你父皇的女人”
三皇子在乱中拿手臂胡乱挡住了曲贵妃的拍打。
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父皇的女人,动不得
凭什么动不得
北疆的规矩,父死子继。
等父皇死的那天,无论是这大魏的江山,还是阖宫的女人,哪一样不是他的
曲贵妃养尊处优一辈子,气得狠了,拍了几下便拍不动了,顺势坐到了三皇子身侧,微微喘了喘气,扶了扶鬓边的金钗,语气冷冽犀利,眼神像一把刀子似的扎到儿子脸上,“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你舅舅什么时候叫你动,你再什么时候动,甭自己拿主意”
西郊围猎那次,就是最好的举证
贸贸然让张霁娘给老四下套
结果呢
老四非但安稳无事,反倒叫贺家那丫头在圣人跟前挂了号
得不偿失
曲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又尖又利,“只要西山大营和京畿禁军的兵权还在你舅舅手里曲家就倒不了台北疆南部还有退路凡事不要逞能不要充英雄听你”
“听舅舅的”
三皇子站起身来,嘲讽般扯了扯嘴角,看向母亲的眼神多了几分揶揄和了然,“您一向都听舅舅的,我是您生的,自然也唯舅舅马首是瞻。”
三皇子顿了顿,“只是,也不知咱们辛辛苦苦、刀刃上跳舞这么些年,最后摘下的果实到底是姓曲,还是姓徐。”
三皇子说得半真半假里含笑含癫。
曲贵妃愣了一愣。
在曲贵妃发愣的功夫,三皇子已拂袖而去。
三皇子刚一走出敬和宫,装过头看了看敬和宫外四方板正的窗棂,艰难地抬起下颌,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如今他拼尽全力想要爬出那扇窗户,却始终不得其法。
老四
三皇子狠狠地一脚碾在了地上正萌着新芽的草上。
一切挡住他去路的人,都该死。
一切侮辱过他的人,也该死。
王美人,哦不,纯嫔有孕这件事,是一块儿倒大不小的石头扔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湖水里,湖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岸上的人各怀心思,看着那圈涟漪不知从何说起。
含钏也是岸上的人。
但是她担心的点,和别人不一样
“二月二十五马上要到了,顺嫔娘娘总不能借病,一点儿不露面吧她老人家可是正经婆母,当天不露面,我第二天进宫请安的时候,总得去承乾宫给她磕三个头吧”
曹家灶房里烟火气很足。
贾老板今儿个送了只五彩斑斓中透着几分黑的野鸡来,含钏刮了鸡胸脯肉,混杂着安豆苗、野山笋片给徐慨炒了一盘炒面的码子。
又现拉了面,在沸水里滚了三趟,再浸在凉水里,这样的面才劲道韧劲。
面和码子再次回锅,滑了一勺芝麻油、一勺茱萸酱、一勺麻酱、一勺白醋进去,没一会儿,一道香喷喷热腾腾的安豆苗山鸡片炒面就做好了。
“能好。顺嫔娘娘这几日认认真真吃了药,就为了二十五那天好全乎。”
徐慨站在灶台边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双手接过含钏递过来的投食,做作地吸了口气,笑盈盈道,“真香呀。”
跟着便埋头吃起来,甚至顾不上公式化地赞美含钏及含钏做的饭。
含钏看着自家男人黑压压的头顶,抿唇笑起来这冷面阎王累坏了吧
如今是二月中旬,徐慨这几日特意向吏部告了五日假,着力预备嫁娶事宜。
虽说已经准备了大半年的时间了,可正经快到那时候,却总发现准备得还不够充分,还有好多漏洞整得跟筛子似的这也是这几天固安县主和曹醒的状态。
因着王美人有孕那件事,固安县主与含钏回江淮老家祭祖一事,便搁置了下来。
薛老夫人请耆老中难得的公证人亲笔给含钏在家谱上重新加了名字,再把固安县主正式写到了曹醒的名字旁,也就算事儿了了。
既是如此,也算是曹醒一脉与曹家宗族耆老重新搭上了话。
此番曹醒新妇操持,曹家嫁女,还是嫁给位高权重的王爷一事,变成了曹家宗族今时今日的头等大事儿
一连几日,都有曹家的船抵达通州。
曹生管事这几日都算是泡在了京城往返通州的路上。
还有岳七娘。
带着蒋家姑爷,也从福建回来了。
说是一定要来看看含钏嫁人的场面。
客来客往,固安县主的正堂日日都高朋满座,还要兼顾着梳理、汇总含钏的嫁妆、当天的服饰珠宝、送嫁的人选和娘家宴客的席面
这几日含钏见固安县主也是有些疲惫的。
反倒是她这个新嫁娘,啥事儿没有,整日吃吃零嘴,喝喝茶水,闲得发慌。
含钏见徐慨吃得很快,不由开口道,“你慢慢吃吧仔细呛着了”
徐慨摆摆手,顺手就放了筷子。
含钏伸头一看。
好家伙,全干完了。
“早点吃完,早点回府里去,一堆事儿还没打整完正院的花还没开,不喜庆,我叫小肃连夜买花去了床的幔帐也不合适,画的是山水,看上去忒男气了,你住着不一定舒服还有几个院落没清理好”
徐慨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打理内宅,我实在是不在行,要不有些我就留着,等你进了门,你自己愿意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
顿了顿,徐慨再加上一句。
“反正咱们家人丁少,你要是乐意把那几个院子推了种树,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