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北京城待多少个盛夏,含钏总觉得当年的夏日最为酷热。
今年尤甚,热得人脑袋嗡嗡的,兼之胸闷气短,一整天只想躺着,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吃。
进入七月下旬,薛老夫人同英国公一家去了通州山上的别院避暑,距离张三郎读书的山茅书院不远,据说很是清凉舒服,老太太每隔三日便要寄信回来,信的内容不同,但中心思想都是一样的千呼万唤,含钏跟她一道去。
今儿个的信来得有些早,早膳还未用完,水芳便喜气洋洋地拿着信过来。
厚厚一沓。
含钏咽下三鲜烧麦,拿小银刀把信封打开,十来页纸,没一会儿便看完了,笑起来同徐慨道,“若咱们与书局有路子,就帮着收拾梳理祖母的来信指不定还能编撰一本不错的游记”
徐慨埋头喝粥,今儿个难得沐休,早上睡得稍晚,如今很是神清气爽,好似把这些时日加够的值全都补回来了,这厮既舍不得放下熬得粘稠香甜的南瓜粥,又急着搭媳妇儿的腔,险些被粥水烫到。
徐慨“嘶”了一声,抬了抬眉,“这还不好办请常禄大哥帮忙联系书局,咱们自个儿出钱印个百千册,谁上门就硬送谁一本,我拿去吏部散,从尚书到侍郎都得看看完还得给我交体会体会写得不深不实不细就扣禄子”
徐慨越说越离谱。
含钏笑着拍了他一下,“可别胡说”
徐慨耸耸肩也笑起来,“咱祖母说什么了”
“说山茅书院后面有汪清泉,她老人家每天都去取水,取完水还放两个铜板在那儿敬山神”含钏看得有趣,“还说张三郎明明要在书院寄读,平常不许出门,却记挂着怀有身孕的媳妇儿和别庄好吃的青果糯米饭,日日都爬一座山回来,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去读书。”
徐慨乐呵呵地笑,“国子监的夫子能被气死在国子监都没把他扭过来,去了山茅书院倒是有些念书的样子了。”
含钏笑弯了眼,把信整理好和之前的几封放在一处。
屋子里摆了好几盆冰,但还是热,吹过来的风似乎都带着一股热气儿。
徐慨摆摆头,看含钏今儿个一早就吃了一小只烧麦、喝了两勺豆浆便放筷子了。
这几日,他回家晚,听老太后赏下来的那位郑嬷嬷说王妃最近食欲都不太好。
许是幼年青年时期吃的苦多了,含钏特别怕热,常年在灶上烤火,身上累着热毒和潮气,一到夏天,小娘子就特别不舒服,却又顾忌着正调理月信,一点儿不敢抱冰。
徐慨心疼含钏受热,声音放轻了点儿,“要不你也跟着老太太去通州吧山上凉快点,也自在点。”
含钏笑起来,“我去了通州,你咋办”
“我倒好办,直接睡到吏部去,正好睡醒加值,加完值睡觉。”徐慨说得大喇喇的,身形往后一靠。
含钏努努嘴,“可别介,这叫满北京的怎么看我自家郎君在加值,我却缩到别院享福”
含钏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团扇,嘴里倒是嘟囔着,“不过今年确是暑热,自入了伏,就觉得燥热,喝再多金银花凉茶都降不下来”
看含钏额上的汗珠子一茬一茬地往外沁,脖子上和两颊都湿漉漉的,沾上衣襟口氤氲出了一大片湿意。
徐慨动了动喉头,抬了抬下颌,却陡然算起了时日,心神一过,却极好地掩饰了过去。
用过早膳,含钏本预备着见一见几个庄头,可一站起身来,脑子便有些晕晕乎乎,幸而小双儿眼疾手快,一把将含钏扶住这才没摔跟头。
徐慨叫含钏回去睡着,按压住心绪,快步走回内院,请来郑嬷嬷,埋头语声平缓问道,“王妃这几日除却食欲不佳,可还有其他症状”
郑嬷嬷笑了笑,带了些专属于年老者的狡黠,“还有些嗜睡也时时刻刻都觉得热奴便准备了几盆冰盖上铜盖放在王妃的寝室,不叫潮湿的水汽蹿出来”
徐慨手握得紧紧的。
他是宫里长大的
恰好他的父亲于女人上,有些放纵
旁的郎君或许对这些事不敏感,他却很明白
“王妃的月信”徐慨口干舌燥发问。
郑嬷嬷笑得了然,“王妃月信一直不调和,这些日子吃着药,还没见效奴不敢妄言。只是这个月,王妃的月信确实还未至。”
郑嬷嬷太求稳了
徐慨神色一呆,随即绽开一抹笑意,那抹笑意渐渐扩大为藏不住的喜意。
郑嬷嬷一盆冷水浇下头,“王妃月信不调这么多年,偶尔错至、漏至也是有的。就算真是喜事,这么短的时日,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您若不再等等”
等
等什么等
徐慨压根坐不住
刚过晌午,便派了人抬轿将孙太医请来王府。
含钏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嗡嗡的,只记得自己晕晕沉沉地听得人请安,有人撩开蚕丝幔帐一觉醒来天色已近黄昏,含钏好像总是没睡够似的,听院子外窸窸窣窣的不知在整顿些什么,抹了把眼皮,双手撑在腰后,低声唤道,“小双儿小双儿”
“唉唉唉”
一个圆溜溜的身影灵活地蹿了出来。
含钏半睁开眼睛,看窗棂外天色昏黄,像烧焦的砂糖混杂切成长条儿的红薯,吸吸鼻子,含钏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含钏侧头看了眼更漏,声音略带喑哑,“这个时辰了,怎么也不叫我”
说着下床趿拉鞋子,“王爷呢在外院还是又去吏部了”
等了半晌,没人说话。
含钏一抬头,却见小双儿笑得像朵开过了的菊花,不由得跟着笑起来,“怎么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小双儿使劲儿摆头,弧度之大,扇出了好一阵凉风。
小双儿身后的水芳也止不住的笑意,牙齿咬着嘴唇,迈步朝前,轻声道,“下午孙太医来过,给您请了个平安脉虽还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含钏有点愣。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徐慨绕过屏风,冷面棺材脸像是被人调整过似的,嘴角高高扬起,甚至可以挂一只闷油瓶,看含钏醒了,赶忙坐到床边的杌凳上,接着水芳的话说了下去,“孙太医说,再等上四五日他再来那时候,喜脉就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