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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盏蜂蜜水(中下)
    左三元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了。

    好像是一个身子拖着两条重得跟灌了铅似的腿。

    每走一步,眼前就像冒出了无数朵烟雾袅绕的云和落地炸开的金星。

    左三元一头栽到了床上,阖上眼,是极尽虚无的黑暗与伸手便碎的缥缈,好似掉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人的肉身就在那个漩涡艰难回旋,人的目光却好像从几万里之外的地方冷眼旁观。

    她再次清晰地看到尚元行对少芍的柔情蜜意。

    再次如饮鸩止渴般重温初入京时,尚元行在槐花树下对她的温声细语。

    将她,将她和尚元行重叠以后的人生,艰难重走。

    四年。

    四年,一意孤行的独勇,一厢情愿的辛辣呛得她鼻酸眼热。

    她不想醒来。

    在梦中,她陷入了尴尬、羞惭、悔恨的循环。

    “三元元儿”

    是谁在叫她

    叫她“三元”,而不是“三娘”。

    “三元”代表着爷爷对她的独宠,就算她是女儿身,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爷爷也希望她能“连中三元”,成为最好最棒的姑娘。

    而她呢

    她是怎么回报爷爷的

    她囿于情爱,耽于后宅这小小一方天地。

    若是爷爷知道,他一手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姑娘,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变得怯懦,变得惶恐,变得小气又怨怼爷爷是否会生气

    左三元惶惶然地睁开了眼,将一睁眼,眼角一滴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你可终于醒了”

    齐欢一把扑了上去,哭着打左三元的胳膊,“你吓死我了知道吗晕了整三天一灌药就吐你有孕了你知道吗你晕了多久,就淅淅沥沥地流了多久的血”

    “孩子孩子还在吗”左三元一开口,才知自己声音有多喑哑。

    “还在”

    含钏挑起低低垂下的幔帐,抿了抿唇,看了眼就坐在旁边的尚家夫人,“你婆婆守了你三天你吃不进去药,你婆婆就拿了根竹管喂你太医说你孩子或许留不住,你婆婆告诉太医,就算孩子留不住,也得把你给救醒喽”

    含钏声音一软,看左三元目光无神,满面空洞的样子,声音哽咽,“你好歹还有个好婆母”

    左三元眨了眨眼睛,扯动嘴角,想笑,但是没力气,“辛苦娘了”

    “傻孩子傻孩子”尚家夫人敛了帕子擦眼角,“娘问了,少芍那丫头服侍元行好些年头了,本也没想过要收房的,两个人之间一直清清白白的,我厉声问了元行,他是准备等你平安生产后再提要少芍过门的话”

    尚夫人害怕越说左三元越伤心,顿了顿,提高声量,“左不过就是撵出府去就像撵幻春一样一个丫头罢了何必惹自己生这么大气”

    左三元终于勾唇轻笑了笑。

    不一样的。

    眼神,不一样。

    亲昵,不一样。

    且自家婆母这番话,已然做实少芍和尚元行的关系。

    因他在意,就算日日相处,也不曾越雷池半步。

    须得礼数周全后,正儿八经给别人一个名分的。

    当时送了两个通房在她跟前来,交给她处置,原是因为这两人无足轻重,无论怎么处置,尚元行都无所谓。

    真正有所谓的人,人家藏得可好了。

    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小院中。

    谁也别想越过他,吩咐交代处置少芍。

    左三元别过头去,轻轻拍了拍尚家夫人的手,温声恳切道,“娘,我想通含钏和齐欢说说话”

    尚夫人红着眼眶,伸手紧攥住左三元的手,隔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冲含钏行了个大礼,“劳秦王妃开解开解我这不争气的儿媳罢”

    尚夫人一走,齐欢哭着坐到了左三元身边,“心里再苦,再难,也别糟践自己身子你是我嫂嫂,更是我好友,我不愿意你难过”

    含钏闷了一会儿,方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想和离吗若是想和离,我便是担着仗势欺人的名头,也让尚元行给你出和离书。我通州和京郊的别院,你自己选一个住。你若想要这个孩子,如果是姑娘,我便让她做安姐儿的伴读,自小放一块儿长大;若是个小子,等过了七岁,就和安姐儿定个亲事秦王不至于不看顾自己的女婿的。”

    齐欢抿抿唇,嗫嚅半晌,想开口却又憋住了她家哥哥看似多情却很凉薄,今日少芍浮出水面,她才知她那哥哥不是不会深情而是分人

    少芍在她家哥哥身边快十年了

    仔细算算,真当是哥哥身边陪伴最长的女使

    朝夕相处,两厢有情,竟还是清清白白

    她再憨,也知这并不寻常

    别人不知道,她和含钏是知道三娘用情多深的。

    放在别人身上,夫君有个情根深种的红颜知己,只要不越过自己去,只要那红颜生的孩子不越过自己生的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过完这一生。

    可那是别人。

    别人对婚姻,对夫君,从未有过期待。

    而三娘是爱她哥哥的。

    当有了爱,便再也容不得有第三个人。

    若是当真有个相伴十几年的丫鬟陪在张三郎身边,她必定气得吐血,不仅吐血,更有可能抱着儿子回娘家常住。

    所以和离,或许对三娘而言,应是好事。

    且,含钏如此仗义。

    明眼人都知道,秦王殿下不出意外,必定登基为帝。

    若真是与含钏所出的安姐儿结下儿女亲事,就算和离了,谁又敢看轻三娘娘两了去

    齐欢忍着不说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左三娘。

    等了许久,方等到左三娘轻轻摇了摇头。

    “不和离。”

    左三娘轻声道,“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就算有含钏为我兜底,左家的面子也不能为我一个人丢光了我的老子和哥哥还要当朝为官的,尚家和左家还是通家之好的呀。”

    含钏还想说什么,却被左三娘将手一把抓住。

    “我知道该怎么办。”

    左三娘郑重地看向含钏,言语很轻,蕴意却很重。

    该怎么办

    左三娘也想了很久。

    其间,尚元行来看了她一次,绝口不提少芍,喂她吃了一碗药,又轻声叫她好好养胎,不必思虑过重。

    她听话地喝下那碗苦药,第二天便给尚元行带了话,“京城太过暑热,我预备去京郊的庄子上养胎。若是想要抬少芍为姨娘,直管抬便是姨娘茶,我嫁进来当天,少芍就端给我喝过了。”

    出嫁那天,少芍的出现,让她满心以为是尚元行怕她寂寞,特意叫贴身女使来瞧瞧她。

    如今想想,尚元行又怎会舍得叫少芍来正院冒险呢

    那少芍为什么会来

    是来沾沾喜气

    还是特意来打探一下她这个主母的模样讨不讨尚元行喜欢

    无论是哪样,那日少芍出现在正院,必定是她私自的决定。

    男人眼中的不争,或许只是女人想让男人以为她不争。

    女人或许一边表现出来风轻云淡,一边暗自发力、默默使劲儿,也未可知。

    成全这对鸳鸯吧。

    左三元对自己说。

    是解脱,也是释怀。

    庄子上的日子总是过得欢快的,九月之后,左三元产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姑娘,小名似雾,大名就很神气了,叫尚令。

    含钏取笑左三元不会取名字,“好好一个小姑娘,名字这么刚硬”

    左三元轻轻握住女儿的小爪爪,慈爱地笑起来,“是想让她听人劝的意思。”

    别像她娘这样。

    一意孤行。

    待出了月子,尚家倒是来接过她,先是尚夫人过来,而后是齐欢,最后来的人是尚元行。在尚元行来的时候,他扑了个空,守庄子门的婆子告诉他,“秦王妃邀夫人与大小姐去江淮吃藕”

    尚元行点点头,提马回府。

    待过了三月,到秋天,尚元行再来,守庄子门的婆子告诉他,“夫人与鸿宾楼掌柜瞿娘子去福建吃酱蟹了”

    待到了冬天,尚元行抬眼看,庄子门青苔上阶,瓦墙褪色,脸色沉了沉,再看向那婆子。

    婆子朝他讪笑,“夫人回丹东了,说是老左大人身子有些不舒畅,想看看重孙女儿。”

    老左大人这身子,不舒畅了三年。

    待似雾满了三岁,左三元才带着幼女回了京。

    经年的四处跑动,纵是有漕帮做后盾,她也被磨砺出了一副洒脱利索的气度,连带着小姑娘似雾也比京城中被困在后宅里的小娘子更灵气快乐。

    尚元行终于见到了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和粉嫩白净的女儿。

    “我不知你在气什么。”

    尚元行坐在别庄正堂之上,低下头轻捏山根,“你当初费尽心机要嫁进尚家,我未曾就此看轻你、薄待你。正室该有的尊重,我哪一份没有给你正妻该有的体面,我哪里少了你”

    左三元手一抬,先吩咐人将似雾带进内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打断尚元行的话,“什么叫费尽心机嫁进尚家”

    尚元行好看的眉眼拧成一团,似是不愿意多说,言简意赅道,“那条沉船。”

    左三元愣了半晌,方摇了摇头,手撑在椅凳扶手上,陡然笑了起来,“你不信那条沉船不是我设的计你一直都不信”

    尚元行沉默。

    谁会信

    就算有曹家背书,可这个巧合,也太过惊人了

    左三元怔愣在原地,隔了许久,猛地撑起身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她从不怨怪尚元行不爱她

    因她知道,爱与不爱,都不是一方说了算

    她爱尚元行,不代表尚元行就必须爱她

    这些道理,她都懂

    所以她走

    带着似雾,四处游历山水

    可,尚元行怎么可以这么想她

    以为这桩亲事,是她设计得来的

    她,左三元为人坦坦荡荡,一个字一个钉,顶天立地

    竟被他误解这么多年

    左三元冷笑一声,挺起脊背,目光清冷地看向尚元行,手向东南方一指,“既你要如此想象,那便请你出去吧。”

    “女儿我会好好带着,你还会有你真正希望出生的长子次女,到那时,你的爱不够分。”

    尚元行不解地站起身来。

    左三元态度坚决地再请一次,“京城豪门勋贵里,许多夫妇都貌合神离,多咱们一对不多,少咱们一对不少。待你有了长子,就记在我名下吧,往后也能继承爵位的。”

    尚元行还想说什么,左三元背过身,拂袖而去。

    很久,约莫大半年,左三元没有再听过尚元行的消息。

    再听的时候,堂下之人哭着告诉她。

    尚元行不见了。

    准确地说是,这次是尚元行的船,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