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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肃卿与叔大
    金秋九月,隆重的献俘仪式刚刚完成,成国公第七十二次替隆庆皇帝告祭了天地。



    京城百姓还沉浸在喜峰口大捷带来的喜悦中,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又在阜成门响起。



    “十万火急,快让开”马上的骑士急声催促,阜成门下一阵马嘶骆驼叫,运煤的车队慌忙让开去路,守门的兵丁也赶紧撤去拒马,放任信使绝尘入城。



    待到马蹄声渐小,人们才回过神,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宣大方向来的军报啊。”



    “莫非又是捷报”大胜之后,京城百姓自信爆棚,纷纷想桃子。



    “你们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理中客们却哂笑道“要是捷报,早就嚷嚷捷报捷报了,听到刚才喊的什么”



    “好像是十万火急”众人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心情登时沉重起来。“那肯定不是胜仗了”



    “莫非宣大打了败仗”人们忐忑的猜测起来,这才想起来俺答不是董狐狸那种臭鱼烂虾其实董狐狸还觉得自己比俺答强呢。但没办法,成王败寇。他现在成了大明的阶下囚,连带明国百姓对兀良哈的评价都降低了许多。



    “看来不能高兴的太早啊。”一个商人叹气道“本打算去山西进点儿醋,看还是老实待着吧。”



    “是啊,俺答可太狠了,三年前屠了石州,不就在山西吗”人们重新忧虑起来,不知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文渊阁。



    大学士们接到了通政司送来的军报,当值的大学士赵贞吉刚要展读,手中奏章倏然就不见了。



    赵贞吉双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吃惊的抬头,才看见却是被高拱劈手夺了过去,自顾自的阅看起来。



    “你”赵贞吉一张老脸涨的通红。



    “你什么你军事上的事跟你有关吗”高拱白他一眼。



    “我是当值大学士”赵贞吉扯着嗓子道。



    “吵什么吵我们都在,用不着你多管闲事。”高拱却鸟都不鸟他,转头对张居正道“走,太岳,去我房间看去。”



    见高拱如此着紧,张居正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朝赵贞吉歉意的笑笑,起身跟着出去了。



    首辅大人则静静坐在那里写着东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不存在他这号人一样。



    “元辅你看他”赵贞吉委屈的告状。



    “别生气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李春芳轻摇笔杆,信口安慰道“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嗝”赵贞吉一肚子火气又被灌了碗鸡汤,也不知是饱了还是气得打嗝。他还以为李春芳是在抄佛经,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竟是一份辞呈。



    “元辅这是”他不由吃了一惊。



    “谢世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急流勇退,才能保全啊。”李春芳淡淡道“等着人家撵人就不好看了。”



    “元辅何忍弃百官于不顾”赵贞吉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主要是因为只剩他一个的话,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唉,你当我不知道百官如何说我药方子里的一味甘草而已,有我润一点,没我苦一点,没多大区别的。”李春芳自嘲的笑笑道。



    “区别大了”赵贞吉还要劝,却见李春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了。



    “趁着我还没走,你想办点什么事,就赶紧办吧。”李春芳说完便低头专心构思辞呈,不再搭理他。



    “元辅”赵贞吉愣怔在那里,他忽然意识到,李春芳一旦上了辞呈,皇上要慰留,百官也要挽留,至少得几个月才能获准。这段时间,首辅大人几乎是无敌的。



    赵贞吉的心砰砰跳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文渊阁二楼,高拱值房中。



    看着宣大总督王崇古亲笔所书奏报上的内容,张居正吃惊的合不拢嘴。



    俺答孙把汉那吉夤夜出亡,竟奔大同,扣关乞降。大同总兵马芳纳之,臣亦以为奇货可居。然俺答必不罢休,恐提大兵来索还,我有叛人赵全尚在他处,可教他送来互易;否则因而抚纳,如汉朝质子故例,令他招引旧部,寓居近塞。



    欸俺答老且死,伊子黄太吉不及乃父,我朝可命其出塞,往抗台吉,彼为鹬蚌,我做渔人,岂非善策然是留是易是诛,皆出于上,为臣唯盼早复,不误军机



    他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方抬头望向满脸笑容的高拱,心知这绝非巧合,而是高拱和老西儿联手导演的一出大戏。



    不然高拱为何要催促戚继光尽早与兀良哈决战不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好集中对付俺答吗



    张居正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老高和老西儿瞒的自己好苦啊。将来他们要是密谋对付自己,他岂不依然要蒙在鼓里



    不谷赶紧压下不合时宜的忧虑,不动声色的请示高拱道“不知玄翁意下如何”



    “唉,太岳主管军事,当然要听你的意见了。”高拱态度出奇和气,跟方才在楼下对待赵贞吉时判若两人。



    “依仆之见,王督宪的建议很得控边要策,大可照准。”张居正字斟句酌道“不过也要谨防俺答举大军衅边,要是抓我们一干百姓或者百十个官兵乃至文武官员,压着到大同城下要求换人,那时王督宪就被动了。”



    “嗯,还是太岳想的细致啊。”高拱一直桌上的空白稿笺道“你这就写份廷寄给他,命他彻底收缩备战,决不能让俺答拿到筹码。”



    “明白。”张居正点点头,也不叫司直郎进来,便拢住袖口,亲自研墨开了。



    “对了太岳,”高拱抱着胳膊,在他桌前踱来踱去,斟酌半晌方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一劳永逸解决宣大的边患”



    “哦”张居正心说戏肉来了,便问道“玄翁有何高见”



    “喜峰口大捷后,老夫就在寻思,怎样也给俺答来这么一下子,让鞑靼部也彻底老实”高拱缓缓道“但思来想去,似乎不太现实啊。”



    “玄翁所虑甚是,鞑靼如今一统右翼蒙古,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以我大明如今之国力,二十年内很难与他们决战。”张居正便附和道“况且就算击败鞑靼,把他们逐回漠北。草原苦寒之地,又无法驻军守御,也不过是给瓦剌和察哈尔部做了嫁衣罢了。”



    “不错,就是这个理儿”高拱闻言大松口气,他最担心的是连张居正都说服不了,那还玩儿个屁



    “草原上的狼是杀不光的,必须要改变策略,比如把狼驯化成狗,让狗帮人看家护院。”他便不再兜圈子道“其实鞑子所求无非就是通边互市,是那些死脑筋的家伙,总是顾忌着、顾忌那,不肯复市罢了。如果俺答肯称臣纳贡,我看不妨就与他议和通贡”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北方的百姓太苦了,先与民休息几年,恢复下元气是正办。”



    “玄翁说的是正理。”张居正一脸认同的点点头,却迟迟不肯落笔。“只是这样一来,恐怕朝野会物议汹汹的。”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大明的文官可是企图炮决被俘皇帝,以便洗刷耻辱、不被要挟的死硬派。这几十年来,朝廷在俺答身上吃了那么大亏,又如何能轻易接受议和呢



    “老夫也没说石州的仇不报了。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高拱所虑也正是这个,所以他才需要先来一场胜利打底,好堵住悠悠众口啊。



    “越王勾践尚知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成大业。我们不能连两千年前的古人都不如啊”



    张居正点点头,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暗道够贱可不只尝过胆,还尝过大便,这个今人可真比不来。



    “鞑子生性反复,多少次称臣复叛了,这次怎么会例外将来肯定还会反的。”高拱把手一挥,不容置疑道“我们议和不过是为了争取生聚教训的时间,等到准备好了,他们就是不反都不行”



    “玄翁真是苦心孤诣啊。”张居正不禁赞叹道“也不知我们能不能看到那天”



    “那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高拱却慨然道“老夫愿意做大明的商鞅、晁错,只要能让国家中兴,虽九死而无悔”



    “玄翁真国士”张居正忙起身施礼,叹服道“仆不如也。”



    “唉,太岳,你比老夫小一轮,好好活,定然能看到那天的。”高拱哈哈大笑着扶起他来,动情道“老夫但求为你扫平荆棘,滔天的骂名又如何将来你功成之时,替老夫说句公道话就够了”



    “玄翁”张居正眼圈微微一红。



    “唉,早和你说了,不要叫玄翁,太生分,还把我叫老了。”高拱笑着摇头道“我还是喜欢你像当年那样,叫我的字。”



    “是。”张居正展颜一笑,叫了声“肃卿兄。”



    “哎,叔大。”高拱笑眯眯的应一声,两人相视大笑,顿觉芥蒂尽去,又恢复到当初同为裕王讲官时,一起登高望远、秉烛夜谈,相约要中兴大明时的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