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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还是引子
    幽暗泥泞狭窄的巷道里,柳致心身穿三紧蓝色工作服,脚蹬长腰橡胶水靴,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头戴柳条安全帽,安全帽上别着一盏矿灯的灯头,弯腰低头呈蜷曲状态,挑着一担一百多斤重的煤,艰难地行走着。



    矿工们成一列纵队,他跟在老师傅们的后面,蚂蚁搬家一般穿行于掌子面与坑口间。



    巷道一米五高,不过两米宽,为了行走方便,扁担比正常的短了三分之一,筐系更是短的不能再短。不能直腰走路,担子便不能挑在肩膀上,只能压在弯曲的脊背上。



    今天是柳致心第一天下矿井工作,工种叫运搬工,负责将掌子面采下的煤运到坑口,装进矿车里,利用卷扬提升到地面。



    因为没有经验不得要领,几个来回下来,腰酸背疼,后背大概是秃噜皮了,火辣辣的疼,喘气像拉风箱,汗水早已湿透了工作服。



    班长让他坐在坑口通风处先休息休息,班里其他的老师傅也愿意照顾一下才下井的小工友,都没有意见。



    站在坑口处,腰身直立起来,身体舒展开,呼吸顺畅了,坑口上凉飕飕的风,送来新鲜干燥的空气。



    柳致心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雪白的毛巾立时变得黑乎乎的,不过擦了几把,白毛巾已变成黑毛巾。



    看看工友们他也会知道自己的形象,除了眼珠子和牙齿,浑身上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白色的地方。



    他把黑毛巾重新系在脖子上。他记得安全培训时讲过,矿工脖子上的毛巾主要功能不是用来擦汗,而是一旦发生瓦斯泄漏或瓦斯爆炸,用湿毛巾捂住嘴能够及时逃生。



    柳致心抬头望向坑口,那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天,矿工们便是从那块天里下到上百米的井下。四壁用原木支撑,不停地往下流水,沉闷的哗啦哗啦声令人瘆得慌。底部宽敞,在不同方位挖掘出几个巷道,矿工们在这几个洞里钻来钻去,头顶的矿灯像黑夜中的萤火虫晃来晃去。



    钻洞——这是柳致心下井工作学到的第一个新名词。下井前,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第一次钻洞会很不适应很难受,开头的几天挺住了适应了,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矿工们用钻洞来形象地形容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既是幽默乐观也是无奈之举和听天由命。难怪关得玉和柳允奇干了一个星期便跑回家去,半路上还要拖着他掉头。



    那天晚上逃离村子,柳致心向南一路疾走,走累了也不敢停下来歇脚,他害怕一旦坐下来会不由自主地睡过去,在这隆冬的寒夜里是很容易被冻死的。



    孤独地迈着沉重的双腿,让呼啸的北风为自己壮行,既然没有回头路,只有坚定地走下去。



    走到天亮,太阳升起来,他才找了一处避风的土岗坐下来,就着雪吃了一点冻硬的干粮。身体稍微暖和了一点,他迈开酸胀的双腿重新上路。



    半上午时,柳致心向行人问路,路没走错,距离矿山也不太远了,中午前后就能到达。



    满怀希望走了不远的一段路,迎面遇见先他一步去矿山上班的关得玉和柳允奇。两个人扛着行李卷,衣衫不整神情沮丧,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拖拖沓沓低头弯腰地迎风往回家的方向走。



    三个人一打照面,那两个人大笑不止。柳允奇甩了一把青鼻涕说:“我爹不放你走,你自己偷着跑出来了?好好的生产队会计不当,跑去遭那个罪干什么。听着好听,什么国营工人,那是人干的活吗?是一群耗子在掏洞。”



    关得玉揉搓着冻红的脸颊说:“我俩不干了,你去了同样干不了,跟我俩掉头回家吧。”



    柳致心对柳允奇说:“你回家跟你爸说一声,让他另找个会计。”



    柳允奇说:“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俩说的话你还不信?”



    关得玉说:“真的,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关得玉是关先生的小儿子,柳允奇是柳致富的二儿子,三个人尿尿和泥玩一块长大,柳致心当然相信他俩的话,可他不能回头。一个巨大的黑锅在等着他来背,回头是死路一条,他宁愿死在矿井下,也绝不能去做那种害人害己的假账。



    三个人在路边分手告别,柳致心在中午时分赶到矿山,经过半个月的培训,终于做了一名国营矿工。每个月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福利待遇也不错,不仅仅是吃国家粮捧起铁饭碗,更是养活母亲和弟弟的资本,再苦再累再险他也得咬牙挺住。



    喘息了片刻,柳致心挑起担子,重新钻进黑漆漆的巷道里。他没觉得巷道里有多危险,相反,巷道里远比外面的世界安全平静的多了。共同承受险恶环境的重压,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等级之分,风险面前人人平等。



    转眼到了春节,矿上用大卡车运送家在农村的远途职工回家过年。卡车在柳子街商店门前停下,柳致心拎着一个大旅行袋下了车,挥手跟车上的工友们告别。



    商店门前冷冷清清,除了几个小孩子在玩耍没有遇见别人。柳致心深吸了一口气,离家一个多月了,他倒是很希望此时能多遇见几个熟人,看看他今天的样子。



    崭新的棉帽子,崭新的长身棉大衣,崭新的工作服,崭新的棉大头鞋,而且车接车送,这就是国营工人的待遇。一个多月前仓皇逃脱,今天他将以全新的面貌站在村人们的面前,不再是以前那个受人摆布的农村小会计。



    柳致心怀揣着满满的自信与自豪往家走。一条公路将一个村子分成前后街,后街依地势而建,住户较多;前街是他家以前的老宅院,现在住了六户人家。



    走进院子,他下意识地望向上屋,门窗紧闭,听不见人声,大概正在吃午饭。不自觉地轻轻舒了口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迎面碰上柳致富。



    推开自家的木门,锅盖上冒着热气,看样子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吃午饭。他喊了一声“妈”,推门走进光线暗淡的家。



    母亲听见门响早已下地,一把拉住柳致心的手,上下端量着,担忧地问:“矿上的活儿能干下去?”



    她听关得玉和柳允奇说过,矿洞是个吞人肉的地方,她一直担惊受怕着,可别是自己把儿子推向了死路。



    看着母亲日见消瘦苍老的面庞,柳致心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十块钱,郑重地交到母亲手里,方正的脸上不免意气风发,语气坚定:“能干下去,我好着哪,你看我这一身,都是矿上发的。妈,你放心,咱家以后的日子慢慢就会好过了。”



    领取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整整二十六元,他高兴得一夜没睡安稳。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现钱从来没有超过三块钱。他留下十块钱作为自己下个月的生活费,六块钱买了年货,剩余的全部交给母亲,让母亲心里踏实有着落。



    母亲流下辛酸的泪水,捧着十块钱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这可是儿子挣下的苦命钱。



    柳致心最为担心的是自己走后,母亲受没受到刁难。他问:“妈,柳致富没为难你吧?”



    母亲告诉他,他走后第二天一大早,她马上去找关先生。关先生听后直接去找柳致富,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是他出的主意让柳致心半夜离家出走的,要算帐算在他头上好了。



    柳致富气得直翻白眼,他不敢也不能把关先生怎么样,关先生与他有救命之恩。



    柳致心心里有了疑问,关先生对母亲、对自己、对这个家的关注已超出了常理,可又不能明着问母亲。他让母亲把钱收好,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矿上春节发放的食物格外丰富,有米有鱼有肉有香烟有糖果,他还省下细粮粮票,在矿工食堂买了十个保健馒头回来。保健馒头是矿工在井下作业的福利待遇,每个有六两重,长方形,又白又喧乎,像个小孩枕头。



    家里有多少年没见过米面鱼肉和糖果了,今年可以好好过个年了。他还给母亲和弟弟各买了一双棉鞋。



    冷不丁地见到这么多稀缺的食物,母亲高兴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一样一样摆弄着察看着。一向祥和平静的脸上现出喜不自胜的神态,似乎勾起了某种记忆,身子微微地有些颤抖。



    柳致心看着母亲的失态心里发酸,脱下棉大衣给母亲披上,抱着母亲的肩头问:“妈,暖和吧?”



    “暖和。”母亲回头暖心地一笑,恬静的笑容犹如当年看到他的高小会考第一名的奖状。



    柳致心脱鞋上炕,兴趣盎然地看着母亲分拣那些食物。母亲拣出四条带鱼一块猪肉两个馒头一把糖果,又从十斤大米中称出四斤米,包好了放在一边说:“下午你亲自给关先生送过去,他也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些东西了。”



    一下子去掉了三分之一,柳致心略感心疼地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对妈妈有想法,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



    柳致心暗想,别让我太难堪就好。



    母亲又把两个馒头和两盒大前门香烟包在一起,跟他商量着说:“咱家没有吸烟的,我想送给柳致富。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老柳家长房长支,这次又没有难为咱们,以后还得像邻居一样相处。”



    母亲为人处事游刃有余,有男人的气度和胸襟。父亲意外去世没有通知他回家奔丧,让他得以保留下一段最珍贵的人生美好的回忆,大家风范令柳致心自愧不如。



    弟弟柳致太跑回家来,脸冻得通红可神情高昂。问他去哪里疯去了,他说跟上屋柳二丫溜冰去了。



    柳致心从棉大衣口袋里掏出两盘二百头的小鞭送给弟弟,柳致太接过小鞭问哥哥现在可以放吗?柳致心说当然可以。



    柳致太拆下十几头小鞭跑到院子里,随着“砰”地一声炸响,不一会儿便传来他和柳二丫的欢闹声。



    下午,柳致心带着礼物去拜访关先生。关先生的家跟普通庄户人家并无二样,只不过在柜顶上多出几样砚台毛笔和线装书之类的东西。



    关先生睡完午觉刚醒,身体有些倦怠,见到柳致心倒是精神一振,拉着他坐在春凳上说话。



    关得玉接替柳致心做了生产队会计,这会儿不在家,家里多了一位陌生的姑娘。关先生给双方做了介绍,那姑娘叫姜长玲,是关先生两姨妻妹家的女孩。



    姜长玲衣着朴素,梳着两根半长的辫子,长圆脸单眼皮,鼻梁四周分布着浅淡的雀斑,很是大众化。她站在关先生的身后,有些惊讶地对柳致心说:“我知道你。我比你小两届,也在二中念过书。老师们常常提起你,夸你当年是如何全科满分、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高小毕业的,让我们以你为榜样。我虽然念了高中,跟你比起来差远了。”



    柳致心没有想到,毕业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自己,对方的大大方方让他颇有好感,自嘲地笑笑说:“我现在的工作可不需要有文化。”



    关先生让姜长玲给柳致心倒杯热水,姜长玲倒完热水又站在关先生的身后,摆弄着他脑后的小辫子说:“姨父,你的辫子松了,我给你重新梳一梳。”



    关先生不再理会姜长玲,他还看不透外甥女的那点小伎俩?他问柳致心:“听得玉说,矿井下很艰苦很危险,是吗?”



    柳致心回答说:“是的,不过,心是自由的。矿领导和工友们知道我读过高小干过生产队会计,对我都很友好也很关照,月底还抽调我到车间帮着统计算账。见我算盘打得溜,数字记忆准确,字写的也好,车间领导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我柳秀才。”



    姜长玲偷偷地抿嘴一笑。关先生摇头感叹道:“秀才下矿井,闻所未闻啊。”



    柳致心说:“最为艰苦的阶段我已经熬过来了,已经适应了井下的工作,跟工友们相处也很融洽。我有能力让我妈过上舒心的日子。”



    关先生点点头问:“你也不小了,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柳致心说:“倒是有人提过,可我一提出要把家安在柳子街村又都不干了。人家不愿意两地分居,我也不能撇下妈妈和弟弟不管。再说,矿山附近的地理环境也不如柳子街,要地没地要水没水,我没看上眼。”



    关先生沉吟着:“柳子街也并非人杰地灵......”



    柳致心抬头看见姜长玲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动说:“这件事我还没有深加考虑,毕竟刚刚参加工作,放到以后再说吧。”



    关先生扭头对姜长玲说:“你今天给我梳个辫子怎么这么慢?”



    姜长玲红着脸辩解:“你摇头晃脑的不好梳。”



    关先生朝柳致心意味深长地无声笑笑。柳致心把礼物交给关先生:“我妈的一点心意,请先生收下。”



    关先生看了一眼那些稀缺的食物,告诫柳致心:“这些东西是从你和你母亲嘴里省下来的,这次我收下,以后别再送了,送了我也不会收。”



    柳致心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关先生送他一句话:“致心,忘掉过去,甩掉包袱,开辟新生活。”



    柳致心答应着。他看见关先生身后的姜长玲不停地用手指缠绕着辫子梢,卷上放开,放开又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