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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生死一瞬间
    事故发生后的第三天早晨,柳致心才算完全清醒过来。自主地睁开火辣辣的眼睛,转动着不太灵活的眼睛,四下望望,看清自己是躺在矿医院的病床上,吸氧输液插着导尿管,心里明白这是跟阎王爷打个照面又回来了。



    柳致心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天,只依稀地记起,那天下井接班后,例行检查机械设备。他从一号泵房走向二号泵房,发现一根本来是悬挂在顶梁上的千伏电缆线落到地面,浸泡在脚脖子深的泥水里。



    这是上一个班的工人的失职,如果被大型设备碾压,电缆线漏电,后果不堪设想。



    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和建设,矿井下的机械化程度大幅度提高,柳致心早已从采煤工转岗干上了水泵工。劳动强度降低了,危险系数丝毫没有降低,安全生产始终是矿工面临的最大考验。



    他刚要大声提醒同班的工友先不要送电,把高压电缆线恢复到原位再泵水,眼前耀眼的火花一闪,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事后柳致心才了解到,同班的一名工友发现井下水位已到了警戒线,一时疏忽心急,没等指令便推闸送电。那根浸泡在泥水里的电缆线已经破皮漏电,柳致心瞬间被上千伏的高压电击倒。



    幸亏另一个工友发现及时,果断迅疾地拉下电闸,这才救下他的一条性命。



    柳致心在矿井下工作快二十年了,经历过数次险情,冒顶、透水、瓦斯泄漏,大都有惊无险。



    儿子刚满周岁时,井下发生塌方事故,他被打断两根肋骨,养了一个多月。



    他是幸运的,那次事故造成两名矿工死亡,五名矿工不同程度受伤。矿上通知了家属,姜长玲带着刚满一岁的儿子来矿上探望照看他。



    姜长玲哭成了泪人,矿工家属哪有不担惊受怕的?职工宿舍住着几百名矿工,大多数都是家住农村,夫妻长期两地分居,把家里的一摊子撂给妻子和老人,只在过年过节时才会有短暂的相聚。



    柳致心算是离家比较近的,就算这样也很难照顾到家里。结婚三天便离开新婚的妻子,以后的日子里也是聚少离多,一个月当中只在大倒班时,有一天多的时间相互倾诉离别之苦。



    这次事故,倒是给他们创造了难得的长期相聚的机会,姜长玲也是第一次有机会来到丈夫工作的矿山看一看。



    柳致心的伤势并不算太严重,几天后已能下地慢慢行走,姜长玲便经常搀扶着他,领着儿子到外面走一走。



    矿医院建在一座小山坡上,站在矿医院的院子里能望见矿山的全貌。到处是荒山秃岭,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小河,穷山恶水很难让人留恋,周围老百姓到矿区排长队拉水的场景,倒是给姜长玲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矿井日夜不停地抽水,矿区四周地下水位下降,老百姓家的水井大多枯竭,吃水用水严重困难。每家每户都备着一台双轮手推车,装上用汽油桶改装的水箱,每隔一天到矿上专设的水房拉水。



    拉水已成为周围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柳致心了望着矿区问姜长玲:“如果有机会把户口转到这里来,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你愿不愿意到这边生活?”



    为了安抚矿工,矿上把这次事故死亡矿工家属的户口迁到矿上,转为城镇户。受伤矿工如果本人提出申请,也可把户口迁到当地农村,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



    姜长玲毫不迟疑地说:“我宁可两地分居也不愿意离开柳子街,守着那样一条大河,要什么有什么。到这里来生活光吃水用水就够人愁得慌。”



    这几天,姜长玲已经尝到了缺水的苦头。就算是医院,也是按时供水,常常是半夜里才能洗上衣服。



    这和柳致心的想法高度一致,柳子街虽然给他留下惨痛的记忆,他还是舍不得完全脱离那块土地。那块土地是他的根,牵着他的魂。妻子能跟他心意相通,他很是欣慰。他拉着儿子的手,心中首度涌起身为父亲的责任感使命感荣誉感。



    儿子是来到医院的第三天才会叫爸爸的,儿子早就会叫妈妈奶奶叔叔,一直不会叫爸爸,这怨不得儿子。从儿子出生到满周岁,他长期不在儿子的身边,无法完全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每次回家儿子跟他都很生分,刚刚熟悉又不得不分开。



    这几天的朝夕相处,父子间的情感纽带才算完全建立起来。他无法设想儿子的将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儿子当矿工。



    柳致心忍受着胸口上的疼痛,忧虑地看着姜长玲说:“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小叔子,两地分居你会多吃苦多受累的。”



    “吃苦受累我倒是不怕,只是担心你,工作的时候多想想我们母子俩。”姜长玲挽着丈夫的胳膊,心满意足地沉浸在无言的幸福当中。



    从谈对象到结婚生下儿子,夫妻相聚的时间最长没有超过七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当众亲热地手挽着手。丈夫是家中的顶梁柱,她一直依赖着他仰仗着他,忠诚地为他守侯着那个家。



    每个月短暂地相聚一次,成为她长久的期盼和快乐的源泉。丈夫意外受伤,担忧归担忧,心疼归心疼,可也为她提供了尽心尽力伺候丈夫、履行一个妻子责任的机会,多少弥补了一些心中的缺憾。



    姜长玲说:“我不用你操心。要是有机会,给致太在矿上找个工作。”



    柳致心说:“现在矿上不招工,这恐怕很难办到。致太怎么了?经常惹你生气?”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他跟柳二丫关系不大正常,害怕他俩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不能吧?论辈分,一个是叔叔,一个是侄女,两个人从小就要好倒是真的。怎么个不正常法?咱妈知道吗?”



    “我没敢对咱妈说。我也没有抓住把柄,只是觉得他俩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就像咱俩当初那样。我敲打过他俩了,一个叔叔一个侄女,小时候在一起玩玩倒是可以的,长大了不能走得太近,让别人说闲话。”



    “你做得很对。等养好了伤回家后,我警告警告致太。”



    伤愈出院回家休养,还没等柳致心跟弟弟谈话,柳致太和柳二丫的事情已经败露了。



    包括柳致富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柳致太和柳二丫,论辈分一个是叔叔一个是侄女。虽然年岁相当,虽然出了五服,平时再要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问题就出在这儿,所有人的疏忽,给了两个年轻人胆大妄为的机会。等柳致富两口子发现柳二丫怀孕,已为时已晚。



    柳致富让民兵把柳致太抓到大队部,严刑拷打,逼迫柳致太承认是他强奸了柳二丫。



    柳致太咬紧牙关不松口,只说两个人你情我愿,正准备向两家老人请求结婚的。



    柳致富一个大耳光扇过去,打得柳致太鼻孔窜血,口中骂道:“你是个畜生!”



    柳致太双手被反绑在柱子上,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不服气地反问:“是谁说的两家早就出了五服,没有血亲了?”



    结果招致更狠更猛烈的毒打。



    柳致心和姜长玲一同去找关先生,恳求关先生出面,跟柳致富替柳致太说情。如果把柳致太抓进监狱蹲大牢,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关先生小辫子乱颤,怒骂道:“伤风败俗,辱没先人,罪有应得。我不管这等丢人现眼的事儿,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任凭柳致心和姜长玲怎么苦苦哀求,关先生始终不为之所动,一直痛骂不止。



    柳致心两口子搬不动关先生,只好让母亲亲自去求关先生。



    母亲太了解关先生的脾气秉性,她没有去找关先生,而是直挺挺地给柳致富跪下,哀求着:“两个孩子小不懂事,不如将错就错,成全两个孩子,免得两家伤筋动骨丢了颜面。”



    柳致富大骂道:“你教子无方,我替你给他找个地方好好修理修理去。你别做美梦了,就算我把二丫沤到粪坑里,也不会让她嫁到你家去。”



    母亲说:“再怎么说,致太也是柳家致字辈最小的一个,身为致字辈的老大哥,看在同一个祖宗的份上,你原谅他一回吧。”



    “我呸!”柳致富在母亲的面前,吐下一口浓痰:“你少拿祖宗来压我,我认识祖宗是谁。”



    母亲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抱起还不懂事的柳晓楠,平静地说:“我的乖孙子,你记着,等你长大了万不可轻易求人,免得自受其辱。”



    最终救下柳致太的是柳二丫。柳二丫被关在家里,不哭不闹,只对柳致富说了一句话:“柳致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柳致富害怕了。他是晚年得女,平日里娇惯得不得了,更知道二丫说得出做得到。二丫用打掉孩子远嫁他乡为条件,换取柳致太无罪。



    柳致富反复平衡利害关系,万般无奈答应了,让柳致心拿出五百块钱的营养费了事。



    五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甚至是一笔巨款。姜长玲回娘家凑了一点,两个当兵的哥哥给母亲寄回来的养老费,都被她要了出来。



    柳致心返回矿上,跟车间和工友们挨个借钱,勉强凑够了数。



    关先生知道结果后,带着家中仅有的一点积蓄亲自登门,愧疚地把钱放在母亲的面前。



    母亲把钱揣回关先生的口袋里,冷着脸说:“我可不敢用你关先生的钱,也请你关先生以后别再登我家的门。我家门风不好,免得辱没了关先生的一世清名。”



    受人尊敬的关先生,被母亲连讽刺带挖苦,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年近八十的人了竟然涨红了脸,满腹经纶却无力为自己辩白,俯首低眉的样子令人同情。



    柳致心跟关先生说明已经筹够了钱,陪护着关先生回家,一路上都在替母亲向关先生道歉。



    关先生突然停下脚步,问柳致心:“问世间情为何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生清清白白惺惺相惜无怨无悔,你能懂得吗?”



    这是柳致心第一次从关先生的口中,听到有关他和母亲之间的感情历程。他体会不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怎样的一种情感。但他相信,那一定是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是俗世间少有的一种特殊情感。



    他轻轻摇摇头说:“我只知道母亲心里一直有您。”



    关先生长叹一声:“你母亲一生悲苦,她心里有怨又能对谁诉说呢?”



    柳致心问:“先生和我母亲很早就相识?”



    关先生只是说:“我害了你母亲,愿用一生去偿还,不说也罢。”



    柳致心不好再追问,回家后,他替关先生跟母亲抱屈:“妈,你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了?关先生坚守他做人的原则没错吧?”



    母亲却拿出小女人的姿态说:“我跟任何人都讲理,偏跟他不讲理。自以为是情圣,关键的时候帮不上一点忙,见死不救,虚情假意,死抱着陈腐的道德伦理不撒手。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面对我?”



    柳致心难以懂得关先生一生痴情到底苦不苦?母亲在七老八十的年纪上,还可以对一个男人任性耍小脾气,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感觉?



    柳致心把五百块钱交到柳致富手上,从大队部里搀扶着满身伤痕的柳致太回家。事已至此,他没有过多地埋怨弟弟,只是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事多想想前因后果。”



    柳致太倔强地说:“我没错,我们是真心的。”



    柳二丫被迫偷偷地做了人工流产,身体恢复后悄无声息地远嫁他乡。柳致太痛哭一场后变成另外一个人,沉闷不语干活出死力。



    母亲去世前,一再嘱咐柳致心,一定要给柳致太说上一门亲,不能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因为名声不好,柳致心一直没能了却母亲的心愿。



    此时的柳致心,依稀想起林一丹说过的话“......好好活着,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



    是的,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他看到了生的可贵,他也死不起。弟弟至今单身,儿女渐渐长大,和姜长玲以后的日子还很长,阎王爷都不肯收留他,他更得好好活着。



    他侧头望向病房门,热切盼望着那个轻盈的脚步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