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堵气走了后,姜长玲对柳致心说:“儿子长大了,你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说训斥就训斥,多少得留点情面。他喜欢看书,你就给他借呗。”
柳致心说:“在学校整天有老师看着,都能把书就饭吃了,现在看那些没用的书,能看出什么名堂来?我都懒得跟他往深处说。他整天看书不务正业,地里撂荒了到时连饭都吃不上。”
“看你说的,好像我不会干农活似的。”
“你不要总惯着他。他看那些没味的书,让你一个人受累?”
“养儿防老,首先得养儿。再说,儿子多少也干些活,我轻快不老少。”
“养儿养儿,他都多大了你还养着?二十了,在他这个年纪,我已经干了好几年生产队会计,能养活一家人。”
“不能拿儿子跟你比,二十了也是刚下学不到一年,干什么还不得有个过程。”
“他就是有依靠惯了。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逼他永远不会成人。”
姜长玲想了想说:“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干脆给儿子定下一门亲,有了媳妇就知道养家过日子了。”
最近,上院的马格思给儿子柳其顺定下了一门亲,那姑娘又高又漂亮,马格思整天合不拢嘴,到处自夸自擂。同样的年纪,别人的儿子有了对象,姜长玲多少有些着急。
柳致心不屑地说:“整天不着调,谁家的姑娘瞎了眼能看上他?”
姜长玲不无自豪地笑道:“这一点你可小看你儿子了,你没看出小云对咱儿子有意思?得玉也没拿咱儿子当外人看。”
“这倒是门好亲事。”柳致心稍觉欣慰:“说实话,咱那熊儿子配不上小云,这门亲事要是能成是祖上积德,也说不定小云能管好他。”
“咱家的房子太旧太破,得给儿子盖新房子了。”
“咱俩手上哪有钱,他俩年纪还小,先缓缓攒几年钱再说也不迟。”
当父母为儿子考虑打算的时候,柳晓楠补齐了花生苗,正挑着空水桶往山下走。两只空水桶在肩上晃荡来晃荡去,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
他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心情已安定下来,对于以后的生活有了更清晰的定位。
生活本身就是一本厚重的书,读懂书不容易,读懂生活更难。自己不能脱离现实生活太远,不看书就不看书吧,不能老是惹父母生气。
父亲摆在柜顶上的那几本有关农业方面的书籍,明显就是让自己看的,不看小说那几本书也不用去看了。编辑赵老师让自己用心体验生活,观察研究身边的农民,自己就去做一个真正的农民吧。
自己并不比别人特殊。小云能行,柳其顺能行,自己也能行。反正怎么挣扎,也摆脱不掉一出生就已盖棺定论的农民身份。
走进村子,柳晓楠看见关小云从她家住的胡同里走出来。健美的背影,像一颗成熟的在风中摇曳的金黄玉米,正等着有心人收割采摘。
他双手拢住晃荡的水桶,加快步伐悄声跟在她的后面,欣赏那一头黑亮柔顺的齐肩短发,以及充满动感与活力的走姿。忽然觉得她也是一本精彩纷呈的好书,只不过以前把只她看作是一本新华字典,随手可取,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柳晓楠紧赶几步,肩上的水桶发出了声响。关小云觉出后面有人,回头一见是柳晓楠,一张笑脸如盛开的向日葵,喜悦而兴奋的神情,毫不掩饰地尽情呈现。
柳晓楠说:“想什么哪,我跟在你后面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幸亏我不是坏人。”
“你以为你是好人?”关小云收起笑容,突然间又生起气来,嗔怪道:“成天看书,一点长进都没有,听不出好赖话,好心当成驴肝肺。”
柳晓楠知道,关小云还在为不上她家看电视在生气,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有眼无珠,不识好歹行了吧。”
“知道就好。”关小云狠狠瞥了柳晓楠一眼,一本正经地问:“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你怎么报答我?”
柳晓楠不相信有什么好消息,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说:“你说怎样就怎样。”
“晚上到我家看电视。”
“行,我可是属癞皮狗的,困了就睡在你家,你可不许撵我走。”
关小云楞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脸上飞上两片红晕,扭头把一张纸递给柳晓楠,压低了声音说:“我爸上午到乡里开会带回来的,你就要有出息了。”
柳晓楠拿过来一看,是乡政府文教部门给他下的一个通知。通知上说,高中生要立志于农村的发展建设,用农业科学技术武装头脑,为家乡做贡献。
邀请他参加农业广播学校学习,结业后通过考试,颁发国家承认的中专学历证书,之后还可以继续进修大学学历。
家里已经有一个自学农业科技的,自己又何必重复浪费时间。柳晓楠扬了扬手中的通知,淡淡地说:“这也算好消息呀?”
关小云睁大了眼睛:“这不算好消息,什么算好消息呀?我爸说了,全乡划拉划拉不过只有几个高中生,这次都被邀请到了。学习是你的强项,拿到大学文凭又懂技术,以后能当村干部乡干部。”
“我不感兴趣。”柳晓楠把通知还给关小云:“让你爸告诉乡里,就说我得在家好好干活,没有时间参加什么农业广播学校学习。”
“你怎么这样?”关小云真搞不懂柳晓楠了,恳求道:“多好的机会呀,你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你难道不为以后想想?去学吧,我大力支持你,我给你做新衣服穿。”
“小云,你怎么就不懂呢?”柳晓楠很失望:“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像你,你不喜欢柳其顺,别人强迫你就会嫁给他吗?一样的道理,不是你给不给我做新衣服的问题。”
“你扯哪儿去了?”关小云也很失望,她进一步求证,不甘心地问:“就算是我求你,你也不愿意去乡里参加学习,对吗?”
柳晓楠回答得很简短:“对,不愿意。”
关小云热情期盼的神情冷却了,脸上显出羞愧难堪的神色,眼里含着泪花,盯着柳晓楠好一阵子才鼓足了勇气说:“我明白了,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一直都是自讨没趣。”
没等柳晓楠回答,关小云扭身走了,走得干净利落。走出去很远,估计柳晓楠看不到,才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
柳晓楠愣怔了片刻,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不忍又有些释怀。他脚步沉重却走得极快,两只空水桶又咣当咣当地响起来。
看了不少的书,书中描写的爱情千变万化,可没有一条跟自己对得上,提供不了任何参考和帮助。他总觉得爱情离自己还很遥远,至少还缺少书中描绘的那种起伏跌宕魂牵梦绕的感触。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吃完了午饭,不知忙什么去了,母亲还在等他。柳晓楠坐下来吃午饭,沉着脸一声不吭,心里让关小云搅合得翻江倒海,不知该做何种选择。
姜长玲以为儿子这是干活累了,或是还跟他父亲怄气,掏出十块钱递给儿子:“自己留着买书看。别跟你爸斗气,你爸这辈子挺不容易的。”
柳晓楠没接:“妈,我不看书了,以后好好干活。”
姜长玲把钱塞到儿子的口袋里,坐在一旁商量着说:“晓楠,妈给你找个媳妇怎么样?”
柳晓楠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一定跟父亲商量过了,心里已猜到了是谁,关小云刚刚被自己得罪过了,怎么可能同意?他说:“我还小。”
姜长玲说:“不小了,有了媳妇就是大人了。柳其顺跟你同岁,他那媳妇多漂亮,你不眼馋?”
柳晓楠说:“我不眼馋。”
柳其顺的对象经常来,两个人一起干活一起闲逛,有说有笑的。有什么可笑的?他觉得他们俩的笑声很空洞,缺乏有内涵的实际内容,不过是过几年结婚过日子罢了。
姜长玲笑道:“傻儿子,早晚都得结婚过日子,你有了媳妇妈也踏实了。妈给你找的媳妇,一定会让你满意,有了媳妇,你就知道媳妇的好处了。”
柳晓楠让母亲说得心烦,只好顺应说:“只要你和我爸高兴,怎么弄都成。”
傍晚,关得玉来到家里。柳晓楠知道他为何而来,心里有愧又不能明说,打过招呼后想躲出去,却被关得玉叫住了。
关得玉板着脸,少有地严肃地问道:“晓楠,三叔想亲自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柳晓楠说:“我没怎么想,就是不感兴趣。”
关得玉说:“有些事,不是你愿不愿意感不感兴趣就不必去做的。全天底下的农民都不愿意种地,一身臭汗靠天吃饭,可总得有人去种地。”
柳晓楠心说,我爸就喜欢种地。他看了一眼摸不着头脑的父母,理由充分地对关得玉说:“三叔,记得小时候,我问关先生为什么留着小辫子,他老人家说这是风骨。那时我不懂风骨的含义,现在懂了,坚守自己就是一种风骨。”
关得玉没想到,柳晓楠会搬出他家老爷子,不容辩驳地在这里等着他。吭哧了半天无言以对,抬手给了柳晓楠一巴掌,笑骂道:“臭小子,三叔都说服不了你了,你怎么不把这股聪明劲儿用在正经地方上去?”
柳晓楠恳切地说:“三叔,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整天混日子,我有自己的生活目标。实现了叫人生梦想,没能实现就是人生梦一场,提前说出来那是大话空话废话。”
柳致心插言问关得玉,儿子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关得玉把乡里那张通知递给他,无奈地说:“多少人求之不得,晓楠却不感兴趣。”
柳致心看了通知,笑逐颜开地对儿子说:“你不觉得这也是一条路?”
柳晓楠说:“对别人来说也许是条路,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你到底想干什么?”柳致心着实恼火了,气不打一处来,声色俱厉:“你能不能要口志气有点出息?”
柳晓楠站起来说:“我想养鱼,你说我干不成大事,能把家里那几亩地种好就算有出息。我不爱读农业电大,你又说我没志气。你不能把你的好恶强加到我头上。”
“你气死我了!”柳致心伸手要打,被关得玉跳起拦住。
关得玉劝和说:“大哥,你消消气,晓楠想养鱼也是好事啊。”
柳致心很固执:“绝对不行。”
“大哥,你确实有点不讲理了。”关得玉开始帮着柳晓楠说好话:“实打实地说,咱确实不应该强迫晓楠。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那几个孩子,想干什么我从不干涉,让他们自己去闯有何不可?咱何必操那个心,赚个出力不讨好,还惹得人家不高兴。”
柳致心算是给了关得玉一个面子,想想也有几分道理,放过儿子坐下来独自生闷气。
关得玉对柳晓楠说:“晓楠,希望将来你到了我和你爸这个年纪上,想起今天这件事来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柳晓楠破釜沉舟地表态,孤独而悲壮。
放弃梦想才会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