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关小云也处在两难的境地里。如果柳晓楠应聘农村信用社的工作,自己该留在农村还是去纺织厂工作?
谁不向往大城市的生活?想到三年后能跟随柳晓楠到矿区,只不过像复州城一样大小的小镇子上生活,她都十分憧憬,何况是滨城那样的一个大城市?
想想当年谷雨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就十分可气。没有机会不敢去想,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放弃了岂不可惜?
如果柳晓楠也想到纺织厂去工作,会不会再次碰到谷雨?谷雨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死缠着柳晓楠?尽管城市那么大,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可她就是没来由的担心。
再者,两个人一同到纺织厂工作,柳晓楠就会错过接班的机会,难道五年后两个人一同回到农村继续干农活?那又何必绕着一个大圈子?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应聘农村信用社的工作,或是老老实实地等着接班。
关小云解不开这道难题,征求父母的意见。父母商量后告诉她,跟柳晓楠商量商量,自己做决定。
关小云忐忑不安地去找柳晓楠。柳晓楠正在家里翻找以前初中的语文数学课本,他拿起一本数学书对关小云说:“这些天我什么都不干,专门给你补课。”
关小云急切地问:“你哪,你怎么办?”
柳晓楠不怀好意地笑:“我当然要到纺织厂去工作,说不定还能遇见谷雨,叙叙少年时的友情。”
关小云顿感气闷,小声嘀咕着:“我一早就知道,那是一个害人精。”
“想什么哪?”柳晓楠用书轻敲了一下关小云的头:“逗你玩的。我想好了,咱俩一起到纺织厂去工作,如果有机会留在城市里是最好的。实在没有机会,到时我回来接班,你跟我到矿上去生活。”
这是最合理的规划了,关小云放心了,她问:“你想没想过应聘农村信用社?”
“想过。如果咱俩没有定亲,我会首先考虑到信用社工作。我猜你也想到城市里去闯荡闯荡,不如趁着年轻,咱俩一同走出去。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想过稳定的日子,希望我到信用社工作我就留下。”
“你爸都管不了你,我还能管得了你?”
“那不一样。咱俩将来是要共同生活的,都睡在一铺炕上了,我得对你负责。”
关小云羞涩地低下头:“还有脸说哪。不会喝酒瞎逞能,醉成那样我能不管你?这要是传出去该有多难听,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了。”
柳晓楠壮着胆子问:“你不怕我半夜爬到你身边?”
“不知道。”关小云用手中的书捂住脸。
几天后,柳晓楠和关小云带着户口本毕业证一同到乡政府去报名。报名的人很多,看热闹的人更多,赶大集一样,乡政府不得不派人维持秩序。
很多人猜测,纺织厂的工作肯定很辛苦,城里人不愿干,才不得不到农村招工。
乡政府腾出一间大会议室,滨城纺织厂派专人前来负责报名面试。
负责招工的大多是女性,统一穿着浅灰色的工作装,胸前印有“df”大写字母字样。语气轻柔态度和蔼美丽大方,自有一种与农村人截然不同的气质和风度,令前来报名的农村青年心生仰慕和敬畏。
柳晓楠把户口本和毕业证递过去,对面的年轻姑娘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察看他的户口本毕业证,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农村还有高中毕业的......”
农村人不配读高中?柳晓楠看看她在表格上书写的字迹,蟹爬的一样,真想问问她是什么学校毕业的。你们城市人的优越感,不就是体现在户籍上吗?不见得有多优越吧!
关小云把户口本和毕业证递过去,对面的中年大姐惊讶地看着她说:“你是非农户啊!这次招工对你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人长得也漂亮,入厂后好好工作,找一个市里的小伙子结婚,你就能把户口迁到滨城。”
关小云震惊得几乎不敢相信,放大的瞳孔里闪烁着灼灼的光芒:“真的吗?”
中年大姐出于热心肠,十分肯定地说:“我懂相关的政策,我很负责地告诉你,你具有得天独厚的户籍优势,要好好利用啊。”
中年大姐转身对一个领导摸样的中年男人说:“我有个建议,以后到一些小城镇去招工,女孩都朴素漂亮,又是城镇户口,可以解决厂里大龄男青年的婚姻问题,一举两得。”
中年男人点着头说:“你这个建议很有针对性,回去后我跟厂领导汇报。”
站在一旁的柳晓楠看到了听到了,可有些不大懂。纺织厂不是女儿国吗?怎么会存在大龄男青年的婚姻问题?为什么要到农村城镇抢夺婚姻资源?
回家的路上,关小云兴奋异常,说啊笑啊,自行车蹬得飞快。
柳晓楠双手撤把,靠身体维持着自行车的平衡,速度丝毫不减。天高云淡,他们仿佛融入到更为广阔的天地间。
关小云脸色绯红地说:“晓楠,咱先不要公开咱俩的关系,好吗?”
“好。”柳晓楠简短地回答。
关小云解释说:“我怕让纺织厂的人知道了,不招咱俩了。”
“人家强调的是未婚,咱俩不是没结婚吗,你怕什么?”
“反正就是怕。”
柳晓楠心说,我知道你怕什么。当听到那个中年大姐让关小云利用好非农户的户籍优势,他已经有种清晰的预感,他太明了关小云所要追寻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可他没有一点失落感,他也明了自己所要追寻的梦想,甚至想到如果彼此放手,说不定各自都能飞得更高更远。
关小云天天找柳晓楠给她补习功课,上学的时候也没这么用功过。
柳晓楠笑她早知道这样刻苦努力,说不定能考上大学。他劝关小云不要过度紧张,纺织厂招的是能适应四班倒工作的工人,并不看重有多少文化,考题不会太难,不过是走个过场。
关小云也怕自己耽误了柳晓楠的复习,柳晓楠说:“我考没考上无所谓,我一定要保证你能考上。”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具有得天独厚的户籍优势。”
关小云无辜而又委屈地瞪着柳晓楠:“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晓楠说:“何必明知故问呢?五年的时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想好了,如果你想要一个滨城市的户口,我尊重你的选择。”
关小云低下头说:“如果那天晚上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了,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好了!”柳晓楠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退了一步说:“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考试、体检,最终录用的人员名单抄写在大红纸上,张贴在乡政府的大门旁,并公布了入厂时间。柳晓楠位列首位,关小云也在其中。
关小云忙着给俩人赶做新衣服,柳晓楠忙着在有限的几天时间里,把家里能干的活都干完。
柳晓楠足足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把大河边那几垄玉米割倒。突遭狂风袭击,大片玉米倾斜倒伏,横七竖八很不好割。
又在大水中浸泡了两天一夜,玉米秸秆提前枯死,部分玉米穗发霉长芽,再不收割只会严重减产。玉米叶上沉积大量的泥土,割完玉米,人成了泥猴。
柳晓楠蹲在河边洗手洗脸,四哥路过非要跟他摔跤。他哪还有力气摔跤,何况对手是强悍的四哥。
四哥说:“你是城市人了,以后再没机会跟你摔跤。把我以前教你的招数练一练,到了城里被人欺负你就放倒他们,以前滨城的那些下乡知青都不是我的对手。”
柳晓楠笑道:“四哥,我是去工作,不是去跟人打架。”
四哥固执地说:“那些城市人历来瞧不起咱们农村人,一旦动起手来你不能输给他们。”
柳晓楠只好起身,跟四哥支起花架子较量了几下,四哥不过瘾,要把那招“兔子蹬鹰”的绝招教给他。
柳晓楠哪里蹬得动四哥,四哥自己仰面躺到地上,抓住柳晓楠的两只胳膊,用一只脚蹬着他的肚子,把他悬空顶起来。
四哥讲解胳膊怎么用力,腿怎么用力,来回晃悠柳晓楠,让他体会力道的运用,只是没把他从头顶摔出去。
山远水长,秋叶淡黄。练完摔跤,柳晓楠和四哥并肩坐在河岸上,望着河水缓慢地流淌。
清澈下来的河面上,小鱼儿成片翻腾着水花,如稀稀落落豆大的雨点飘撒在河面上。
四哥像尊石佛,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柳晓楠也有足够的耐心陪伴着四哥,他猜想四哥一定有话要对自己说。四哥救过自己,教自己摔跤,活累的时候帮自己干活,心事只对自己一人说,难道这也是一种难解的缘分?
一群野鸭子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没有落在河面上,扇动着翠绿色的翅膀朝西南方向飞去。
四哥追寻着野鸭子的影子,闷声闷气地自言自语:“都飞走了,连片羽毛都没留下。”
柳晓楠忽然明白,四哥是在哀叹追忆逝去的青春。四哥一定在想,如果能倒退十几年,恰好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一定会借着这次机会远走高飞,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这是四哥鲜为人知的一面,他心里忽地发酸喉头哽咽。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心里头堵得慌,只紧紧搂着四哥宽厚的肩膀。
柳致心回家照例先到地里看看,见玉米全部割倒,心想儿子有了媳妇后懂事多了。
回到家里才知道,儿子再有几天就要到滨城去工作,高兴之余也略感悲伤。这个熊儿子到底还是跟自己有仇,终于抓住机会离家远去。
他一遍一遍地追问相关的各个细节和儿子的具体表现,姜长玲一遍一遍地讲给他听。
他忽然看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作为父亲,从来没有参与到儿子重大的人生选择当中,儿子从没有征询过自己的意见。自己是个失败失职的父亲。
柳晓楠和四哥回来时,一眼看见父亲站在街上,望着远处不知在想着什么看着什么。
他慢慢走进父亲,竟然看到有一丝哀伤挂在父亲的脸上,浅淡的暮色下显得有些苍老无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叛逆,也曾给父亲带来深深的伤害。
柳晓楠站到父亲的身旁,汇报说:“爸,我要走了,到滨城纺织厂去工作。走之前,我尽量把玉米收回家里。”
柳致心看着浑身泥土,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心疼地说:“别干了,明天去复州城找个澡堂子好好洗洗泡泡,理理发,干干净净地去滨城工作。剩下的活,我和你妈累不着。”
柳晓楠挠挠头,头发粘结枯涩,草叶泥土一层层地飘落。他咧嘴一笑:“我和四哥摔跤来着,四哥怕我到滨城受欺负。”
儿子跟老四倒是合得来。柳致心笑道:“你妈烧了热水,洗洗头擦擦身子再吃饭。”
吃过晚饭,关小云来了,送来给柳晓楠刚做好的新衣服。柳致心给俩人讲了一些工厂里普遍的规章制度,强调一定要尊重老师傅。
姜长玲则数出一百块钱塞给关小云,让她进城后自己买新衣服穿,推让了一番关小云才收下。
踏着夜色,柳晓楠送关小云回家,一路上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俗套话。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滨城纺织厂派出四辆大客车,分头奔赴三个乡,前来迎接农民轮换工进厂。
二百多名农村青年放下锄头鞭子,脱下满是汗渍泥土牛粪味的衣衫,焕然一新地带着行李登上大客车,洋溢着年轻欢快的笑容,隔着车窗与前来送行的亲人们告别。
如果有人愿意为他们记上一笔,他们将是这座北方海滨城市第一代跨越城乡差别、有组织有规模进入城市打拼,追寻梦想的农村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