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三十九章 漂泊的日子
    王艾青醒来时已过了正午,中午饭直接免去不吃了,洗了几件衣服出门买菜,准备晚饭。



    一盘猪头肉拌黄瓜,丈夫干的是力气活,没肉可不行;一盘辣椒炒蚬子,丈夫好这口儿;一盘白菜炖豆腐,白菜心卷大葱蘸大酱。四个菜配两瓶啤酒,也是色香味俱全够可以的了。



    天快黑的时候,丈夫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脱下工装洗了脸,夫妻俩坐下来吃晚饭。



    王艾青把两瓶啤酒全部启开,自己倒了一杯,剩下的全部放到丈夫面前。丈夫不喝,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以前可是只有一瓶啤酒,一人一口轮着喝。



    王艾青说了张仕钥替他们租房子的事,丈夫拿起酒瓶跟她干杯,仰脖喝了一大口说:“好事,咱们离市中心越来越近了。”



    王艾青小口抿着啤酒,感慨道:“房租可能会贵一些,多贵也要租下来。这几年你接我上下班,白天干重活,晚上跟着我熬夜,实在是太辛苦了。”



    丈夫说:“辛苦点倒没什么,主要是不安全,你白天独自走那段路我也不放心。”



    王艾青笑眯眯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长得又不漂亮,还怕大白天被人劫色?”



    “不漂亮吗?”丈夫故意问道:“那为什么张仕钥对你的事这么上心?”



    “你吃醋了?”



    “我不吃醋,我只会喝酒。”



    王艾青也不逼着丈夫承认,丈夫从插队时就在吃张仕钥的醋,因为张仕钥总是在关注着她的生活。她心知肚明,可就是不点透,她很乐意看到丈夫吃醋。



    她创下万米无疵布的记录时,曾跟丈夫说过,这里面也有张仕钥的一份功劳。他精心维护她的机台,很少出机械故障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丈夫说应该请张仕钥喝酒,果真便通过她约了张仕钥去了小酒馆,谈了什么她不知道,也没必要去询问。



    吃过晚饭,夫妻俩照例在周围溜达了一圈。王艾青挽着丈夫的胳膊,像个小女孩依偎在高大健壮的丈夫身边。以前在农村受到环境的约束,她是不可能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的,如今她愿意在丈夫面前,做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



    溜达累了,回家对好闹钟一同睡觉,头挨着头很快睡熟。有时,王艾青会很欣慰地想,如果离开丈夫,自己会这么坦然地入睡吗?



    上山下乡的第五个年头,知青们开始陆续地返城。王艾青因为已经在农村结婚,被排除在返城的相关人员之外,除非离婚。



    张仕钥临返城前,偷偷找到她,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烂在农村,离婚回城,我等你。”



    张仕钥的话,等于否定了她在农村所做的一切,她很反感,回敬道:“就算我烂在农村,也是一块好肥料。”



    知青点渐渐空了,王艾青依旧出工挣工分,依旧蹲在锅底坑烧火做饭。她要向所有的人证明,她嫁给一个农村人,并不是为了虚名捞取什么资本。



    她也想回城,不是不想,想的不敢去深想。



    回到属于自己的城市,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有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作,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是个女人都会这么去想。原本她就不属于这里,留下是情义,离开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无可指责。



    可她在这个简陋的家里生活了五年,这里留下她的青春她的汗水她的付出,处处都刻下她生活的印记,小猫小狗都会生出依依不舍的感情。



    有一年,丈夫的一个外地亲戚从家里抱走一只猫,蒙上眼睛翻山越岭走了二十多里。到家后拴了十多天,放开绳子还是跑了,凭记忆和嗅觉找回了家。



    这天傍晚,丈夫把她领到最高的山梁上,让她俯瞰小山村的全貌,看看小山村这几年有什么变化。不用看她也知道,小山村没什么变化,仍旧生活在艰难和贫穷当中。



    丈夫说:“你知道农村人为什么热衷于当兵?无非是想找条出路,到了部队拼命表现,结果能够留在部队的极少极少。我当兵就是为了脱离小山村,我办不到不能再拖累一个。即使你心甘情愿,儿子呢?你不怕儿子长大后埋怨你?不怕儿子娶不上媳妇?不怕儿子不给你养老送终?如果你不怕,我更不怕,反正我是没有能力让儿子拥有城市户口,儿子将来也不会怨恨我,怪罪到我头上。”



    王艾青抱紧丈夫的胳膊,哀叹:“我一走,这个家就散了。”



    丈夫说:“别的不用去想,只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王艾青和丈夫离婚了,顺利地办妥回城的手续。回城前的晚上,她像一条藤蔓缠绕在丈夫的身上,仿佛离开了大树,藤蔓就会枯死一般。一夜无眠,只是紧紧相拥,鼻涕眼泪抹了丈夫一身一脸。



    丈夫亲自送她和儿子回城。乘汽车坐火车,她和丈夫逗着儿子说笑,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家三口一次愉快的旅行。



    她想明白了,心不散家就不会散,一张离婚证说明不了什么。她和儿子先回城,剩下丈夫一人再慢慢想办法。



    回到生她养她的家里,丈夫哄骗不懂事的儿子说,爸爸有事要出远门,可能很长时间不会回来,在姥姥家要听妈妈的话;丈夫对她的父母说,我把你们的女儿平安地送回来了,我没让她受苦。



    丈夫没有住下,站着说了几句话就走,说是赶夜间火车明天早晨就能到家,大队正需要他和拖拉机。



    她没有强留丈夫哪怕住上一宿,她明白这是丈夫借此表明决绝的态度。她送丈夫到火车站,警告他,她不在的日子里,不准找别的女人。



    回城后,王艾青和儿子暂住在父母家。四十几平的房子,两个小房间,弟弟在父母的房间里加了一张小床,把另一个小房间让给她和儿子。



    不久,王艾青有了工作,分配到了滨城纺织厂,成为一名挡车工。没想到,张仕钥也在纺织厂工作,同一车间同一班组,是一名保全工。前后回城相差不到一年,张仕钥已经有了女朋友,见面时便有了羞愧之色。



    第一个月拿到工资,王艾青趁着下夜班,抱着儿子坐上火车,傍晚前赶回小山村,回到她生活了五年的农村的家。



    家中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她劳动时的照片和获得的奖状依旧挂在墙上,只是丈夫被痛苦和思念折磨得瘦了一圈。



    当着公公婆婆小姑子和左邻右舍的面,她紧紧抱着丈夫痛哭流涕,哭得比离开小山村时还要伤心。一个多月来,她又何尝不夜夜思念着丈夫,独自咀嚼着离散的哀伤?



    住上一个晚上,吃过午饭后,王艾青抱着儿子往回赶,天黑时返回滨城。下夜班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两天里往返了三百多公里,实在过于疲劳。她早早地躺下睡觉休息,第二天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紧张工作。



    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跑了大半年,疲惫且快乐着,只有节假日可以多住上几天,尽情享受夫妻团圆的短暂幸福时光。



    父母见王艾青实在割舍不下农村的丈夫,下了狠心对她说:“把你男人领回家来吧,走一步算一步,路都是人闯出来的。”



    王艾青提前给丈夫写了信,信中“恐吓”到,你要是忍心让我这样奔波一辈子,你就窝在小山沟里别出来。



    丈夫也是被王艾青的执着所感动,主动来到滨城跟她团聚。家是圆满了,生活中的困难无处不在。因为牵涉到福利分房等相关待遇,她和丈夫不可能复婚,只能“非法同居”。



    厂里比她年龄大工龄长没房住的人大有人在,论资排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分到房子,一家三口长期挤在父母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父亲是码头工人,给她的丈夫在码头找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过去叫扛大包,现在叫装卸工,又脏又累凭的是力气。丈夫饭量大,她和儿子两个人的口粮都不够他一个人吃的,她只能额外去买议价粮油。



    生活中的困难都好克服,难的是如何照顾到丈夫的自尊心。王艾青知道农村的一些习俗,住在老丈人家等同于是上门女婿,意味着男人没有能力撑起一个家,人前人后很难抬起头来。



    她用笑声和温存来调剂丈夫的情绪,生怕丈夫心生郁闷,跟家里人闹出不愉快。好在丈夫生性乐观,也能理解她的苦衷,总是带着笑脸走进家门,从来不念叨工作有多苦有多累。



    倒是父亲懂得女婿的不易,每天晚上都要拖着丈夫喝几盅,翁婿俩边喝边唠,其乐融融。



    半年后,王艾青弟弟有了对象,她和丈夫不能再赖在父母家里,得出去自己找房子了。住房普遍紧张,一家几代人挤在一套房子里的比比皆是,在城里租到房子难上加难。



    只能到城乡结合部去寻觅,还得离通勤车站点较近的,以满足她上下班安全便利的要求。



    因为种种原因先后搬了几次家,家成了虚无缥缈的概念。好在父母心疼外孙,留在自己身边照料,不许外孙跟着他俩四处流浪。



    她和丈夫感激父母和弟弟,不然,儿子上学就是个大问题,生活会更加混乱无序。



    土地承包后,小山村成了他们的后勤基地,粮油肉蛋源源不断地送来,贴补了部分家庭开支。“五一”“十一”农忙的时候,她和丈夫也会利用假期回去帮着干几天农活。



    他们的家,在城市与乡村间游荡。



    不过,凡事都要往好处想,想着想着就能看到希望。王艾青当上了生产能手标兵,当上了班组长,工资比别人多涨了一级,二十多块钱哪;丈夫扛了几年大包当上了货车司机,虽然还是临时工,可也比当年开拖拉机神气多了。



    丈夫干着两份工作,开车的同时还要顶替一名装卸工。王艾青担心丈夫累着,钱够花就行,不用那么拼命。



    丈夫有他自己的理由:现在不用粮本都能买到议价粮油,说不定哪天不看户口就能买到议价房子。到时一定要给她和儿子买上一套大房子,到时一定要重新登记复婚。



    王艾青没有讥笑丈夫痴心妄想异想天开,这也是她生活的动力和源泉。夫妻俩浪迹于城市的边缘,怀揣着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梦想,为着那个梦想一点一点地积蓄着力量。



    二十二点半,闹钟准时响铃,王艾青和丈夫同时醒来。丈夫骑上自行车送她到通勤车站点,前车筐里竖着放上一根一米来长、一头细一头粗的槐木洋镐把,一头搭在肩膀上,为的是用起来方便顺手。



    这根洋镐把陪伴了他们几年,中班接她下班,夜班送她上班,一次也没用上。



    昏黄的路灯下,图谋不轨的人,看到那根招牌一样的工具兼武器和它的主人,恐怕都得掂量掂量。



    到了通勤车站点,王艾青上了通勤车,丈夫才掉头离开。



    夜行班车行驶在灯火明亮的城市街道上,王艾青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还亮着灯光的窗户,心想着明天早晨下夜班,该回父母家看看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