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柳晓楠领到入厂后的,也是人生的第一次工资,四十一块钱。由于入厂后集中培训,工作日不足半个月,全体轮换工领取的是同等数额的工资。
关小云要回家,于智勇也要回去看望爷爷奶奶,很多人都要趁着休息日回家。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拿到了工资,以后可以自食其力,值得向家人报喜。
柳晓楠不回家,被关小云好一顿挖苦也不回家,只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四十块钱只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他想买块手表都要等到下个月开全额工资。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他觉得还没到回家的最佳时刻,还没能挺直腰杆站在父亲面前。
耐心地等,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宿舍空了,柳晓楠睡了一下午,醒来时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走出宿舍四处溜达清醒清醒。
走到厂门口,他看见宣传栏前围着很多人,走过去一看不禁吃了一惊。玻璃框的宣传栏里,赫然贴着两张大幅黑板报的照片,全是出自他的手笔。他一共办过两期黑板报,是谁拍照下来的?
照片旁附有介绍的文字,织布车间丙班农民轮换工柳晓楠,如何发挥自己的特长,如何融入纺织厂火热的工作生活当中,黑板报如何新颖美观富有激情......全部是宣传用语。落款是:厂团委宣。
柳晓楠多少有些得意,又怕被别人认出,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总感觉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想了想又回到宣传栏前仔细阅读。
疑惑出在最后几行字上:据悉,柳晓楠自幼酷爱读书,对于喜爱的文学书籍不惜整本抄录下来。这也是他办的黑板报文笔深厚,别具一格的重要原因。
自幼酷爱读书——这件事关小云已经无意当中透露出去,稍作调查便会知晓。为了达到宣传效果,也可以信口开河。
重点是整本抄录文学书籍——是笔误还是想当然?很多人喜欢抄录名人名言,是误写成抄录文学书籍?那也太不认真了。
如果是想当然,那就有点太夸张了。如此不符合情理的话都能写出来,那个人要么不长脑子,要么想象力过于丰富。
如果把上述两点综合起来,如果把所有的假设都排除掉,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个人对自己相当熟悉,熟知的程度甚至超过关小云。
关小云并不知道自己手抄过一本《一双绣花鞋》,还据悉!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谷雨?
不可能!柳晓楠忽然脑袋发热,果断地否认了自己的猜想,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走到厂门口,望向厂内白色四层办公楼,他不希望那个人远在天边,也不希望那个人近在眼前。
或许,这是自己过于期待,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会引起一厢情愿的胡乱猜想,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或许,原本就是写下那段文字的人,不负责任地信马游缰,倒把自己引入歧途。
他缓慢地无目的地行走,脑袋里一片混乱。少年时期的往事潮水一般涌来,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维和判断力。
回忆往事是快乐的,那个小女孩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昨,不因时光的流逝而改变。着眼于现实又是痛苦无奈的,现在的她,还是少年时期的她吗?此时相见不如不见。
难辨真假!如果真的是谷雨,行为方式倒是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如果这是一场有趣而漫长的游戏,他愿意奉陪到底。
直觉告诉他,有一双伶俐好奇的眼睛,在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新一轮班次的工作开始后,宣传栏上的内容发挥了作用。
中班休息时,董小军把柳晓楠叫到一边,说他上午到车间团委开了一个会。主要内容是在轮换工当中,发展优秀青年加入团组织,特别提到了他柳晓楠,应该列为重点发展的对象。
柳晓楠问董小军认不认识厂团委的人。董小军说这是一个近万人的大厂,好几个车间,他只认识织布车间的领导,想找什么人他可以帮忙打听。
柳晓楠说他只是随便问问,不想找什么人。既然是游戏,就让谜底一点一点地揭开吧。
董小军的意思是,希望柳晓楠尽快写一份入团申请书,争取明年“五四”青年节入团。
柳晓楠表示他暂时不想加入团组织,建议董小军先发展于智勇和关小云入团。
董小军面露难色。于智勇和关小云当然是争取发展的对象,而他柳晓楠是厂团委关注的人,车间团委也极为重视。如果柳晓楠不积极主动,他这个工段团支书会很被动,会被看成工作能力不强,在青年当中没有威信。
柳晓楠绝不会按照别人设计好的路径去走,却也不想让董小军太为难。他说实在是有不便说出口的苦衷,不然不会不支持他的工作,他再考虑考虑。
有时,他也怀疑这是一种错觉在作祟。农民轮换工为什么就不可以得到厂团委的重视?能力摆在那儿,有目共睹,而且并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可是,假如她真的在团委工作,自己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董小军不明白柳晓楠为什么这么固执,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苦衷可以说出来。除非心里有隔阂,或是瞧不起他,不愿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柳晓楠岂能说出心中的秘密,他另找了一个借口说:“我一个农民轮换工,入不入团又能怎样?五年后依旧回到农村,谁还能记得我?”
董小军把柳晓楠的情况和想法,如实汇报给王艾青。王艾青兼有另一个身份:车间党支书。她安排人顶替柳晓楠的工作,把他领到段长办公室。
坐下后,王艾青难得地严肃起来,收敛起平时一贯的少女般的热情和天真,目光沉着坚定,尽管依然藏着笑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小董跟我说了你的一些情况和想法,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谈谈。你的那些想法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我也有过相同的感受。”
柳晓楠认真地倾听,他对面前的这位大姐一样的师傅,充满了敬意和倾佩之情。
上个休息日,他应邀去帮助王艾青搬家。王艾青提前告诉他具体地址,说是很好找。他一大早赶过去,那是一片顺着山坡而建的十几排的瓦房,两间一户,红砖砌就的院墙,街面很狭窄,一条裸露的排水沟贯穿整个街面。
柳晓楠按照门牌号找到王艾青新租的房子,屋里屋外已经清扫干净,王艾青正在擦窗户。他略微感到奇怪,搬家这么大的事,怎么只找了他一个人来帮忙。
王艾青热情地拉着他坐下,不提搬家的事儿倒唠起闲嗑,询问起农村的一些事情。
他从伍艳丽的口中得知,王艾青的丈夫是农村人,具体的情况却不甚了了。此时给他的感觉是,王艾青不是那个工作起来雷厉风行的挡车工的技术能手,倒像是一个熟谙农事的农村家庭妇女。
等王艾青的丈夫开着一辆小型货车停到街口,柳晓楠跟随王艾青出来准备搬东西,他才明白为什么只找他一人来帮忙。
车上只有一个矮衣柜一口木箱子,其它的都是些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寒酸得很,哪用得上找人帮着搬家?后来他才知道,因为搬家频繁,为了搬家方便,他们的家当已压缩到最低的限度。
王艾青为丈夫和柳晓楠作了介绍。柳晓楠握着这位农村大哥的手,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农村大哥热情敦厚,热情不亚于王艾青,敦厚不次于四哥;他豪迈而自信,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难怪王艾青王师傅不忍抛弃他这个农村丈夫。
农村大哥上下打量着柳晓楠,频频点头笑着:“你王姐经常跟我提到你,果然是超凡脱俗一表人才。”
柳晓楠想说,你才是咱们农村人的骄傲。他看向王艾青,难为情地笑着:“大哥过奖了,你和王师傅才是超凡脱俗令人仰慕。”
王艾青站在俩人中间,快活地说:“你俩还挺有缘的,一见面就互相吹捧。”
整个搬家过程不超过一个小时,柳晓楠被王艾青留下来陪她丈夫唠嗑,她一人忙着准备午饭。
丝毫没有陌生感。泡上一壶茶,柳晓楠又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农村大哥也是因为搬家有感而发,打开话匣子,将他和王艾青一路走来的历程,以及酸甜苦辣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柳晓楠大为震惊,被他们不俗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陶醉于其中心神向往。也为他们面对生活的压力,始终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努力而击节赞叹。
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股暖意,对爱情产生了不同于从书本上领会到的,最为真实的感受和理解。
他在心中反问自己,跟关小云曾经的过往,是否存在过真爱?答案是肯定的,可为什么没能一直走下去?深陷于伍艳丽清澈的眼神中,是否意味着一种担当?又能否承担起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柳晓楠在王艾青家吃了午饭,还喝了一点酒,谈兴甚浓,一直坐到半下午才告辞回去。
王艾青送他到街口,诚恳地说:“谢谢你,晓楠。你也看到了,我家很简陋,没那么多的东西需要请人帮着搬家。找你来,主要是为了让你跟我爱人说说话,他在这个城市里太孤单了,面临的压力也大。今天他特别高兴,我没找错人,你懂他的心思,你俩也谈得来。”
不抱怨时代,不抱怨命运,不抱怨生活,不抱怨对方;相互称赞对方的优点和付出,相互理解不离不弃,家中充满祥和乐观的气氛——或许,这才是他们相互温暖着对方,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今天的重要原因。
这对被迫离婚,依然生活在一起的“假”夫妻,面对生活的重重压力,感情愈加牢固深厚,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此行印象深刻,感慨良多、收获甚多。跟王艾青告别时,柳晓楠突然萌发了将他们的爱情故事写下来的强烈冲动。
此刻,为了入团一事,王艾青亲自找他谈话,柳晓楠知道很难拒绝。他差点说出心中的秘密,那些搪塞董小军的话,放到王艾青这里不管用了。他说:“其实,我主要是不感兴趣。”
“净说幼稚的话!”王艾青严厉起来,严厉的背后,是更深层次的关心和关切:“入团入党,是每个优秀青年必走的路。这里是工厂,不是自由散漫的农村。厂团委大力宣传你,你不做出积极回应,你觉得稳妥吗?”
“我不大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以后还请王师傅多多指点。”柳晓楠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让王艾青多费口舌,他转移了话题:“我争取入团就是了,不过有个小小的要求。上次搬家,大哥跟我讲了你们的故事,我很感动,我还想听听当时王师傅的一些真实想法和具体的情况。”
王艾青吃惊地看着柳晓楠,竟然有些难为情:“你想刨根问底打听你王师傅的**?”
柳晓楠说:“我羡慕你们的爱情,我也想去寻求一份真爱,可我不懂得什么是真爱。”
“现在是工作时间,以后找时间跟你细说吧。”王艾青拍打着柳晓楠的肩膀,喜爱之情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臭小子,很少有人对你王师傅的陈年旧事感兴趣,我满足你。你也得积极要求进步,不能让我、让关心你的人失望。”
回到工作岗位上,柳晓楠发现伍艳丽不断地观察着自己。交叉相遇时,他主动对她说:“我想申请入团。”
“真的吗?”伍艳丽忘情地抓住柳晓楠的双手,差点跳起来:“我早是团员了,可我没有你那样的能力,发挥不了你那样的作用,我支持你。”
柳晓楠心里火热滚烫,那双纤巧温热的小手,传递过来的不仅仅是热情,还有一份难得的纯真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