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元旦,柳晓楠主动跟关小云打招呼,想要结伴回家。
关小云瞪着柳晓楠:“我以为你永远不回家,永远见不得人。”
柳晓楠嬉笑着:“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回家,让柳子街的人看看,我们俩还是兄妹。”
于智勇没有同行,不知他从哪儿搞到一批明星挂历,每天在宿舍和居民区推销,还有几十本没有卖出去。
柳晓楠提前用稿费和省下来的工资,给母亲和叔叔各买了一块手表,给关得玉三叔买了两瓶本地产的陶瓷瓶精装老窖酒,给四哥买了一台巴掌大小的收音机。另外还格外买了五本处女作专号刊物,准备回家赠送给关心过他的人。
给四哥买礼物最费心思,一直不知买什么好。偶尔看到柜台里摆放的小型收音机,才最终决定下来。小型收音机小巧功能全,四哥干农活放牲口都可以随身携带,至少可以消愁解闷。
不是重大节日,纺织厂只放一天假,也不可能派车。柳晓楠和关小云吃过午饭,赶到长途汽车站,乘上回返的长途汽车。个体客运的兴起,极大地方便了出行。
长途客车的车窗上,挂着厚厚的冰花(那个年代的大客车上没有暖风,空调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车门变形关不严实。寒风钻进车门打着唿哨,乘客们的口中都呼出雾状的白气。
靠近车门的一位中年乘客,打着冷战跟车主说着冷笑话:该找个木匠研磨研磨门了。车主很尴尬,不停地做着解释,乘客的笑声也很僵硬无奈。
一路上,柳晓楠和关小云很少说话,免得肚子里灌进寒气。其实,他俩也真的无话可说了。董小军已经开始追关小云,工作时帮着关小云装纬,下班后经常带着关小云出去玩,看电影逛商场,或是到关小云的宿舍,弹着吉他唱歌。
恋情已经公开,关小云对董小军似乎很满意,每天都是笑声朗朗的。柳晓楠的心中,只有默默的祝福。
忍耐了两个多小时的寒冷之旅,柳晓楠和关小云终于到站,在商店门口下车各回各家。
离家三个多月了,家乡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走的时候正值秋忙,村里田间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尽管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台风袭击,农作物大面积减产损失惨重,人们还是流着汗水,把能收获的都抢收回家。
此时天寒地冻,大雪覆盖,小村子似乎成了微缩景观。没有流动的色彩,没有喧闹的人流,呈现出的是难以隐喻的破败与寥落。
三个月的时间,不仅季节完成了空间转换,眼光和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疏离感。
柳晓楠手提绿色旅行袋,沿着菜园子中间的小径往家走。望着自家低矮偏向的房屋、灰色斑驳的后墙、狭窄凌乱的后院、碎石垒成一脚就能踹倒的院墙,以及院墙外的那棵老榆树上孤悬的鸦雀窝,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提不起精神,心情也变得灰暗惨淡。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人不是狗,人必须嫌家贫,不嫌家贫如何产生动力去改变家的状况。
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柳晓楠回头一看,是四哥。四哥刚从商店里出来,看见前面那个人的背影像柳晓楠,便随后追上来。
四哥手里拎着一双新买的解放农田鞋,打量着柳晓楠高兴地说:“现在是城里人了,走了就不想回来,还记得四哥吗?”
柳晓楠从旅行袋里拿出收音机,递给四哥说:“不记得,我只记得那个教我摔跤的人。”
四哥嘿嘿笑着接过收音机,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我教你的那些管用吗?”
“太管用了。”柳晓楠搂着四哥的肩膀,使劲晃了晃说:“摔不倒四哥,摔那些小混混还是绰绰有余。”
四哥开心地笑,把收音机揣进口袋里,像是小孩子怕被别人抢走自己的宝贝,得赶紧藏起来似的。
走过菜园,穿过水稻田的坝埂,柳晓楠远远地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街上的猪圈旁喂猪,一边倒猪食一边商量着什么。
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竟然有些遥远和陌生,是什么遮住了回望家乡的目光?是什么羁绊了回家的脚步?此时,他只想静静地站到父母的身边,面带愧色地地聆听父母的数落。
四哥却大喊了一声:“晓楠回来了。”
柳致心和姜长玲同时抬起头来,眼望着他们的儿子,面带着陌生的笑容一步步走近。柳致心扭头对姜长玲说:“真不容易,他还没忘了这个家。”
“看你说的,儿子哪能忘了家。”姜长玲一手拎着猪食桶,一手去接儿子手中的旅行袋,絮絮叨叨的:“你回来也不提前写封信,我和你爸正商量哪天杀猪。多住几天,杀了猪你再走。”
柳晓楠把手中的旅行袋交给母亲,另一只手接过母亲手中的猪食桶。他说:“妈,我明天下午就得回去上班。家里什么时候杀猪不用等我在家,给我留点杀猪菜和血肠就行了。”
姜长玲看向柳致心:“什么都没准备,明天杀猪也来不及了。要不,等过年你爷俩都放大假时,咱家再杀猪?”
柳致心点头答应,接着对柳晓楠说:“你妈什么都想着你,你哪好走了三个月才想起回家?你心再野,飞得再高再远也得常想着回来看看,免得你妈担心。”
柳晓楠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头两个月没剩下钱来,我不想空着手回家。”
四哥在一旁说:“晓楠还给我买了礼物,他不会忘了家。有空到我家玩,可惜大冬天的没地方摔跤。”
四哥打声招呼走了,摇摇晃晃的不知有多开心。
柳晓楠心中暗自为四哥不平惋惜,摇摇头跟在父母的身后回家。进了家门,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家中暗淡的光线。
吃过晚饭,柳致太和柳二丫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凑热闹。柳晓楠拉开旅行袋,先给弟弟妹妹拿出好吃的好玩的,再拿出给母亲和叔叔买的手表,最后把一本文学刊物交到父亲手里。
柳致心先是一愣,不明白儿子给自己一本书的用意。见儿子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疑惑地翻开封面,一眼看见封二页上儿子的照片。穿着在家时穿过的衣服,还是那么的稚嫩和单纯,只是登载在刊物上,便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自豪感。继续往下翻,看到儿子所写的小说,立时明白了一切。
儿子成功地“叛逃”离开了家,国庆节纺织厂派车都没回来,他原以为儿子只是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或者是,儿子的心中,还没有化解跟他这个做父亲的矛盾。
等收到儿子说明和关小云私自解除婚约的信件,他勃然大怒,当着工友们的面把儿子臭骂了一顿。他想写信告诉儿子永远别回家,他丢不起那个人。
在工友们的劝说下,他才放弃这一念头。是啊,儿子长大了,儿子远走高飞了,他胳膊再长也管束不了了。那一刻,他体会到了身为父亲的悲哀和心酸。
他亲自登门,替儿子向关得玉两口子道歉。关得玉两口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表达了遗憾,这反倒让他对儿子更加恨之入骨。
儿子一直没有回家,虽然常写书信,在信中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情况,却一直没有说明为什么不回家。他以为儿子是在回避私自解除婚约可能遭受的责难,现在看来是自己低估了儿子。
儿子是想证明自己,是想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儿子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想起以前自己挖苦贬低儿子的那些话,想起自己食言没有给儿子借书,他首次意识到自己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是不是出现了重大的偏差和失误?
柳致心心绪复杂地对儿子说:“还是让你写成了!”
柳晓楠跟父亲解释说:“我一直在忙着这件事情,不是不想回家。农民轮换工这个名称本身就不可靠,更不要去想以后的工作前景,我必须给自己另找一条出路。”
柳致心很是惭愧:“爸爸以前不懂你,误会你也伤害你了。”
柳晓楠自我检讨:“在家时,我也不懂事儿,让爸妈操心了。”
柳致心问:“你跟小云的事儿,怎么跟你三叔交代?我在你三叔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
柳晓楠说:“愿打打愿骂骂,我自己承担一切。”
逃避为人所不齿!尽管在写给关得玉的信中,柳晓楠把所有的原因都归咎在自己身上,说自己一直把关小云当成妹妹,始终找不到恋爱的感觉,可他觉得很有必要当面听听三叔的责骂。
三叔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话说开了以后才好相处。
柳晓楠抱着这种心态,拎着两瓶酒走进关得玉家。关得玉一家人正坐在炕上看电视,见柳晓楠进来,关小云赶紧下地招呼他,接过他手中的酒放到柜顶上。关得玉只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仍旧盯着电视。
柳晓楠靠近关得玉坐在炕沿边上,侧着身子跟关得玉套近乎:“三叔,我给你买了两瓶酒,据说挺好喝的。”
关得玉冷冷地说:“我有资格喝吗?”
“你看看这个,再决定喝不喝。”柳晓楠从怀里拿出一本处女作专号,翻开正文递给关得玉:“三叔,我一直有个心愿,用文字表达对关先生的敬意。我做到了。”
关得玉表情复杂地看着严肃而恭敬的柳晓楠,想说什么又没说,埋头去看柳晓楠写的小说,看着看着严厉的表情放松了。
国庆节柳晓楠没有和小云一同回来,他便有了某种预感。等收到柳晓楠的信,他气得连发狠心,再见面一定要抽柳晓楠两个大耳光。
后来,从小云渐渐透露出来的心思中,他看出这不是柳晓楠一个人的错,的确是两个人共同的选择,不能单方面认定谁对谁错。
尽管如此,一见到柳晓楠,关得玉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柳晓楠一直被他所看好,做不成自己的女婿实在心有不甘。读了柳晓楠写的关于自己老父亲的那一章,他明白了,小云跟不上柳晓楠的步伐,迟早的事。
关得玉放下书,对关小云说:“你把晓楠买的酒拿过来我看看,是不是买的假酒和便宜货,来糊弄他三叔。”
柳晓楠在关得玉家坐了很长时间,唠扯了很多,告辞时关小云送他出门。走出家门,柳晓楠拦住关小云,天很冷,又不是生客,不必送到大门外。
关小云在家门外站住,掩上门说:“应该有稿费吧?不是说都给我新买衣服穿吗?”
柳晓楠说:“此一时彼一时,以后会有人心甘情愿给你买新衣服穿。”
“小气样儿。”关小云不屑地说:“你都攒着,留着以后去讨好那个害人精。”
关小云的气话提醒了柳晓楠,他说:“回厂以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写小说。”
“你这个人做事总是云山雾罩的,有什么不能说?别人想写还写不出来呢。”
“你不知道,我已经确定了,你口中的那个害人精就在纺织厂。”
“那你还不赶快去见她?说不定一念旧情,能帮你把户口给转到城里。”
“人家不想见咱们,咱们又何必上杆子去见她?那不是自讨没趣,自己贬低自己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发表了小说,只当咱们跟她从来不认识。”
“真够狠心的,怪不得能对我那样。”关小云一转身进了家,关上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