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荀彧收入麾下后, 糜荏的好心情持续了整整五天。
此时京洛赈灾一事已至尾端,糜荏只需继续关注周遭郡县的处理与发展。
按照时间来算,离京的灾民已走回隔壁郡中。干粮应该正好吃完, 还能去隔壁郡县的官府处领取一些。
等到这些灾民回乡后,大部分的压力便会转移至当地官府身上。糜荏筛选出一些信得过的官吏,打算披上其他产业的马甲,再捐献一些粮草。
琉璃、瓷器、绸布、文房四宝……他这些年用以赚钱的产业遍布天下,财产不可估量。达者兼济天下,捐献一点算不得什么。
今日正是休沐,他陪糜莜用过午膳,考校了她的学业。
他为糜小妹请了三位先生:两位主教礼、乐、书、数,另一位教御、射。这是糜小妹自己要求的, 她觉得既然哥哥要学这个, 她也可以。
糜荏听罢她的要求不置可否,只是道:“既然想要学,那便努力吧。”
也是这一句话, 糜小妹一声不吭地学了三个月, 都很有所长进。
考校完糜小妹的功课,糜荏露出赞赏神色:“学得不错,阿莜很聪明。”
糜莜很是欣喜,面带得色:“那是自然,阿莜可是你的妹妹呢。”
糜荏见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笑了:“背诵时有个小错误, 你去将这句话再抄写十遍吧。”
糜莜当下苦着小脸抄书去了,府上中年管事李蘅取来一个木盒道:“主上, 您前几日要属下跟踪之事已有眉目。”
糜荏瞧着木盒, 微微挑眉:“哦?”
李蘅是他从朐县带过来的。他产业诸多, 总是分/身无术,自然就培养了不少机灵能干、忠心耿耿的管事。
他入京之后,家宅交由糜莜打理。即便能将之打理地井井有条,糜莜也毕竟年幼。令李管事从旁辅助,也能防止他长时间不在府中,黑心奴仆欺主。
也是李管事在前日偶然觉察到府中某个奴仆行踪鬼祟,差人注意跟踪后于昨夜发现的这个木盒。
一旁抄书练字的糜莜好奇地抬眸看过来。
李管事打开木盒,赫然瞧见着木盒中竟放着个巴掌大小、由木与绸布做成的人偶。非但如此,这人偶上头还写着刘宏二字、扎着几根银针!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
“啊这,”李管事一时无法掩饰面上震惊,惊恐叫出声,“这竟然是……”
翌日朝廷果然开了早朝。
黄河泛滥几十个郡县,几万百姓流离失所,百官再次奏请天子开设祭坛自省错误,下达罪己诏,这下惹得刘宏暴怒不已,若非是在朝堂之上,他都想当场拔剑去砍了那几个让他下罪己诏的老东西。
夏季旱灾尚未彻底过去,他才刚刚开过祭坛反省过自己。因为黄河泛滥,百官又指责他自省时不够诚恳,然而他的态度分明足够,凭什么都在指责他?
这些分是天灾,要反省也是老天自己反省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子民,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将错误全部归咎于他?难道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人有半点错误,全都是圣人不成?!
总之刘宏发了很大的脾气,将全部朝臣骂了个狗血淋头,贬谪了几名劝阻的官吏,使得下座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再出。
刘宏骂了很久,骂的自己疲惫不已,颓然坐回上座。他用赤红的双目扫视一圈,见满朝文武都低着脑袋不敢发表意见,寒声道:“你们可还有话要说?”
此时有人出列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刘宏掀了掀眼皮子:“……夏常侍?你说。”
十常侍中与天子关系最亲近的是赵忠与张让,但其余十人亦不差多少。这会赵忠与张让都被糜荏气病了,夏恽自然当仁不让。
夏恽道:“陛下,前不久您的虔诚反省,我等都看在眼里。可是为何继旱灾后又发生黄河泛滥一事呢?”
夏恽不紧不慢道:“微臣心想,有没有可能,其实上天并非是对陛下您有所不满,而是在不满别的人呢。”
刘宏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夏常侍有何见地,不妨说来听听。”
夏恽道:“臣曾听闻自古而今流传着一种方法,可以兵不血刃解决一个王朝。”
刘宏疑惑道:“什么方法?”
夏恽朗声道:“陛下,秦惠王曾以《祖楚文》告神诅咒楚怀王,后楚怀王客死于秦。臣怀疑正是有人以巫蛊之术,霍乱我朝!”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所谓巫蛊之术,是一种诅咒仇敌的巫术,起缘战国时代。只是武帝时期接连发生了三场大祸后,汉室便将之列为禁术,严禁百姓使用。
这可是杀头大罪,怎会有人以禁忌诅咒汉室!
有官吏道:“夏常侍,此事万万不能信口开河啊!夏常侍可知武帝时陈皇后失宠,曾用巫蛊之术诅咒卫皇后。后被武帝觉察,陈皇后被废黜,牵连被诛者千余人!”
“正是如此。当时还有罪犯名为朱世安,揭发当朝丞相之子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并以巫蛊之术诅咒武帝。这案牵连甚广,涉事者全部伏诛,罪臣公孙氏更被诛灭九族!”
“更不必提武帝晚年时,奸贼江充以巫蛊之祸陷害卫太子!此事最终导致太子被诛、皇后卫子夫自尽。”即便后来武帝醒悟诛灭江充九族,也换不回卫皇后与卫太子性命。
于是武帝之后,巫蛊术变成汉室不能提及的禁忌。但凡有人触犯,必诛其九族。
“夏常侍既言有人犯禁,想来必是掌握确切证据,还请夏常侍明示!”
“不错,若真是如此,必须将此人抓出来诛灭九族,施以极刑!”
见众人都随着自己的思绪走下去,夏恽微不可觉地勾起嘴角。
他的眼中泛起毒蛇一般的冷厉。
糜荏啊糜荏,你能得到陛下的宠爱又如何,斗得过张让与赵忠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死在我夏恽手里!
他身后,其余几位常侍亦露出狠戾的笑容。
唯独杨赐等人皱了眉头。
且不言是不是有人真的弄出巫蛊之术,夏恽这架势……怎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等讨论的百官安静下来,夏恽抚掌道:“将人带上来!”
人很快被带了上来,是一个年迈的老妇人。
瞧见上座玄色男子,她瘫软在地哆哆嗦嗦道:“老妇,老妇参见陛下。”
夏恽安抚道:“老人家你不要害怕,把你知道的从实招来,陛下仁慈定会恕你无罪。”
“是,老妇遵命,”她吞了口口水低低道,“前几日我儿回到家中,要,要老妇人用木头与绸布,说他的东家要做四个木偶人……”
她从怀里拿出用剩下的绸布:“老妇人不懂,就给我儿做了木偶。可等我儿取走木偶,老妇人忽然想起年幼时听到的巫蛊祸事,便在剩下的绸布上绣了木偶上的字,请识字的人看后,他说,说……”
夏恽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着绣的是一个名字,”老人瑟缩了一下,“正是当今陛下您的名字!”
她凄惨的求饶声响彻整个大殿:“老妇与儿子都不识字啊,若知晓这是陛下的名字,老妇决对不会同意做着木偶人啊!老妇怕被牵连,故而告发此事,请陛下您恕罪啊!”
百官听罢此言,又是一阵哗然。
“此话当真!竟真有人如此歹毒,要你将陛下名字绣在木偶人上?!”
“是何人如此狠毒?老人家你不要怕,且当着我等的面,大胆地说出来!”
“你是被欺骗的,且告发此事有功,陛下一定会为你做主!”
老妇闭了闭浑浊的眼睛,咬牙道:“我儿是,是糜河南丞府上仆人……”
“不错,陛下!”夏恽斩钉截铁地指着何进身后,面带惊讶神色的糜荏,“犯巫蛊之禁者正是糜荏!”
百官:“……”
刘宏:“……”
众人齐齐看着夏恽,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无他,十常侍近来争对糜荏所做的错事太多了。上次赵忠诬陷糜荏种的是假水稻,逼迫糜荏捐献粮草,上上次张让逼迫糜荏一定要收他为义子,反被他气病……如今见夏恽这言辞凿凿的模样,大家都很怀疑此事真实性。
十常侍迎着众人复杂的眼神:“……”
他愣了一下才气急败坏道:“诸位这是何意,人证就在此处,为何反而如此古怪地看着本常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这便是所谓的证据,”糜荏收起面上惊讶,取而代之的强压的愤怒,气得他满脸通红,浑身都在细细颤抖。“微臣自请搜查府邸,以证微臣清白。”
“微臣相信陛下明察秋毫,一定能还微臣一个公道!”
夏恽听闻此言,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两方既是各执一词,不如差人去往糜府搜查一番。”
刘宏沉默片刻:“何爱卿可在?”
何进出列道:“陛下,臣在。”
刘宏道:“你亲自领兵,去往糜府搜查一番。”
何进领命而去。他带了千余士兵,根据提示将整个糜府翻了个底朝天,果真是一无所获。
听到回复的夏恽也沉默了。
他与身后的常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天衣无缝之事又在何处出了问题。
百官却是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低眉顺眼敛去眼中嘲讽之意。
糜荏迎着十常侍震惊的表情,终于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睛。
其实自打昨日李管事打开木盒后,他们便意识到这是一起巫蛊之祸。
这是真的要诅咒刘宏,还是要陷害于他?
他心中有所计较,知道这定是一桩争对他的阴谋。人心叵测,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总会有人选择背叛。
他令李管事将那奴仆抓起逼问。
奴仆本就心虚惊慌,被抓后很快如实招供。
原来五日之前他出府办事时,曾被人带到偏僻之处。他们以家人性命威胁他,又以百两黄金收买他,要他将四个木盒放入糜府四处。
他们要他将一个要投入花园湖中,一个置于假山隐蔽角落,一个置于书房的屋顶上方,最后一个置于糜荏卧室。
这奴仆不敢不听,又怕暴露,只得鬼鬼祟祟地在夜间放置木盒,反而遇上起夜的李管事,引起了他的怀疑。
根据这人供词,侍从们很快找到其余三个木盒。他命这奴仆给联系人递了消息告知对方已经放好木盒,才有今日之景。
十常侍既然送他如此大礼,他也应当礼尚往来才是。
“既然证明微臣无辜,那微臣可否要求夏常侍向微臣赔礼认罪?”糜荏昂着颈子,露出不堪受辱的表情,“此事败坏微臣名声,若非陛下愿意相信微臣,微臣可能就只能含冤受死了!”
刘宏听罢此话,怜惜一叹道:“爱卿受苦了,快快起来罢。夏常侍,还不向糜爱卿赔罪?”
他发了话,表情关切,朝臣也都将糜荏围了起来。一时之间,整个朝堂竟然都是众人安抚、夸赞糜荏的声音。
夏恽目眦尽裂!
他忍着吐血的**,强迫自己向糜荏道了个歉:“呵呵,是本常侍的错,本常侍未将此事彻查清楚,便上报陛下……还请糜河南丞恕,恕罪……”
他眼睁睁看着糜荏这个贱人谢过众人,垂泪微笑,脸上浮现出白莲花一般脆弱而神圣的光芒:“既然夏常侍诚心道歉,那微臣便原谅您了!”
看的天子与朝臣好一阵感叹:“爱卿/糜河南丞,果真是异常善良之人啊!”
夏恽与他身后众人气得头皮都要炸了!
“其实夏常侍说的在理,微臣亦怀疑朝中有邪崇作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莫非苍天。”糜荏正义凛然道,“上天将一切尽收眼底,而陛下是为天子,不如就请陛下于今晚询问苍天,告知我等究竟是何人作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