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这会就在宫中太史处当值, 主要职务是看管经书典籍,非常好找。
糜荏见到他时,他正捧着一卷竹简对同僚道:“在下观伯宇兄面色不虞, 嘴唇干燥,舌苔厚实, 怕是很快口内出气臭秽啊。”
他的同僚闻言, 脸豁地耷拉下来:“张仲景,你什么意思。”
张仲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忙给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略通岐黄之术, 想要提醒伯宇兄罢了。”
岐黄之术?哼,怕不是又是什么骗子吧!
“你才长口臭,”同僚拂袖而去, “管好你自己罢!”
许是刚入宫为官不认识糜荏,他面色愤怒地与刚进门的糜荏错身而过, 甚至都没有停下来行礼。
糜荏倒也不在意他, 看向张仲景。这位三十左右、长相平凡, 气质儒雅的青年人正懊恼地拿竹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半晌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 小心翼翼将古籍放回书架。
他在此时回过头来。瞧见糜荏, 询问道:“您是?”
糜荏拱手一礼:“在下糜荏,表字子苏。”
张仲景忙回礼:“原来是糜仙师,下官张仲景见过糜仙师!”
他的心猛地一跳。
原来这位面如冠玉,气度非凡的年轻人便是传闻中的糜仙师啊!
“先生请起,”糜荏微笑道,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 先生请跟我来。”
一头雾水的张仲景便稀里糊涂地跟着糜荏走了。
两人回到天师监。糜荏给他倒了杯茶, 等人忐忑喝了一口,他直截了当道:“先生有没有想过,您虽然医术高超,但这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官?”
张仲景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小心抬眸观察糜荏,生怕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贵人。但见他面上并不带分毫恶意,只是温和而鼓励地看着他,不由苦笑道:“……仙师并不是第一位这般说的人。”
早在他决定入京洛为官时,他的同乡何颙便说:“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有做官的风采和气度,但将来却能成为一个名医。
何等美好的未来啊。
可他生于没落士族,就得背负起振兴家族的重责。当医师振兴不了张氏,他只能弃医当官。
南阳名士何颙……没记错的话这人似乎曾说过荀彧乃王佐之才,荀彧前两日还给他去了信件,邀请他前来京洛。
糜荏沉吟道:“先生是独子么,家中可有兄弟?”
张仲景道:“有,舍弟今年二十有三。”
糜荏道:“他想当官吗?”
张仲景诧异地看着糜荏,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怕自己意会错误,含蓄道:“舍弟的品行没有瑕疵,但才学可能并不明显……”
糜荏思索片刻,道:“尊师的身体还好吗?”
张仲景愈发斟酌道:“老师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惯来不错。仙师打听这些……是想要找老师看病吗?”
“不,”糜荏笑了笑,“在下想和先生谈一笔生意。”
他施施然道:“在下打算开设一个医馆,需要聘请几位经验丰富的医师坐诊。”
接下来,糜荏花了一个下午与张仲景畅谈。
倒不是为了说服他,其实他不喜当官,若非为了家族早已跑路。这会听闻糜荏愿意举荐他的弟弟,心中那杆秤瞬间倾斜。
他们谈的是医学的现在,以及未来。
在这个时代,医术属于“淫技”,地位很低。它通常被与巫术联系在一起,称为巫医。治好了是神仙显灵,治不好就是个骗子。典型正如张角,反过来利用医术行骗。
甚至六百余年后的唐朝,还有“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的现象,足以说明士族大夫对医师的轻视。
糜荏给张仲景规划的未来里,是他打算请人不断研究、发扬医术,并为医术正名的场景。他觉得任何一位品行端正、医术高明的医师都不应被非议,而是值得世人尊敬。同理,沽名钓誉的骗子也应当受到惩罚,而非在给整个行业抹黑后逍遥法外。
听得张仲景如痴如醉,心潮澎湃。
糜荏先是画个未来的大饼,接着又告诉张仲景他打算开给他们的俸禄。起初就比他这个芝麻小官差不多,年二百石粮。但往后每年都可以提高一些,好让他们的家人完全没有生活的后顾之忧。
张仲景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知道老师因医术高超而在当地受人尊重,每缝过年过节周遭邻居都会送不少东西来,因此不缺吃穿。但糜荏开出的条件……也未免太丰厚了吧!
张仲景感觉心中那杆衡量利弊的秤,已被糜荏彻底砸碎。他当场拍板,决定加入糜荏尚未开张的医馆;又马上休书一封,请老师即刻动身起来京洛加入他们。
钱不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糜荏的诚意与尊重!
多么令人动容啊!
张仲景抹去眼角激动的泪花,对着糜荏伏身大拜:“对谢糜仙师点拨收留,请受在下一拜!”
糜荏将人扶起:“倒也不必唤我仙师,往后你或许会知晓问天真相,暂且唤我主公吧。”
张仲景:“是,见过主公。”
协议暂且定下,两人都放松不少。
两人聊了许久,糜荏很快知道张仲景与他的老师都是实干派,偏向临床医学。他虽然不懂治病,但学识广泛,能与张仲景从从普通的风寒聊到未有治疗方法的疫病,从普通望闻问切聊到《王莽传》中提到过的解剖尸体,聊的张仲景很快就将他引为知己。
末了,糜荏又告诉他偶然从酒水中提炼出一种东西,似乎可以用于外伤消毒,但更多的就不知道了,希望他能帮忙研究一下。
勾的张仲景恨不得今晚就辞官,明早便开始研究那“酒精”!
搞定张仲景,糜荏继续翻看名单。
他发现这些名单里并没有多少值得关注的人才,很显然不少有才能的人都因党锢之祸而躲藏起来。
于是翌日,糜荏上书天子,请求解除党锢之祸。
这份奏章没有经过尚书台之手,而是直接由递交到天子手中。等到满朝文武听说时,天子下召解除党锢之祸,废除他在五年前下的诏书,广召天下贤士归朝。
自此,迫害朝臣长达十余年的党锢之祸,终于解除!
毫不夸张地说,听闻诏书的朝臣当场喜极而泣,由着泪水沾湿衣襟。其实在十常侍被免官之时,他们便有了这一预感。这会真正来临,还是激动万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发泄许久,到底还是冷静下来,去往糜荏所在的天师监表达感激。
之后,众人纷纷写下书信寄往亲朋好友之间,希望被禁锢之人可以回来做官。
朝臣是痛快了,十常侍的日子却愈发难过。
他们整日龟缩在宫外府邸中,彻底失去了对朝廷的控制,日益心焦。
这些日子他们还能收到朝中党羽的信件,知道糜荏踩着他们成了国师丞,又解除党锢之祸,恐怕会成为天下文贤心中最圣洁的存在。
十常侍已然没有力气记恨糜荏了,只求马上重回朝堂,重新掌握尚书台权利。否则随着时间流逝,一旦他们麾下发现原来没了他们也能好好地在朝中掌权,还愿意继续跟随他们吗?
他们急火攻心,这段时间身体都有些不大好。却顾不上那么多,每日去信张角天师,请求他一定要前来京洛,收拾糜荏!
张天师便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姗姗来迟。
已是十一月,京洛下了一场雪,洋洋洒洒甚是好看。
糜荏便带着任嘏与荀彧,邀请不少交好的文士,煮酒赏雪赏梅。
这次他用的不是葡萄酒,而是先前别庄收获的水稻所酿出来的米酒。那些水稻大多用于赈灾,他只留了百余斤,最终酿制、蒸馏得百余斤烧酒。
米酒色泽晶莹剔透,香味醇厚浓烈,未饮已得三分醉。趁着雪色,用红泥小火炉煨暖,一口饮下暖遍全身,众人喝的极为尽兴。
豪迈如曹操,与何进举杯对饮,赋诗赞赏这米酒更甚杜康;温雅如周异,与荀彧、任嘏碰杯浅啄,闲谈近来读过的古籍文章;有酒量不好者,一杯下肚晕晕乎乎,靠在一起傻笑闲谈。
糜荏瞧着场中光景,敛眸浅浅一笑。
场中的这些人啊,有不少已入得他的麾下。剩下半许,等到战火一起,又将飘零何处?
翌日朝堂,张天师到访。
但出乎百官意料来人并非张角,而是他的弟弟,张宝。
百官疑惑之际,张宝解释道:“吾兄张角天师放心不下各州灾民,又掐指算出陛下有难,故令吾入京为陛下排忧解难。”
糜荏笑出声来。
别人看不明白,他却一清二楚。这是张角怕国师之位是朝廷设下的陷阱,胆小不敢前来;又担心失了良机,于是遣他的弟弟入京,与他里应外合谋反罢了。
届时就算暴露,身在钜鹿的他也还能逃,死的只会是张宝而已。
“吾听闻糜天师法力高强,曾以问天之法寻得朝中邪崇,”张宝微笑着朝糜荏点头,说出的话语却并非那般温和,“可惜糜天师到底年轻,无法消灭邪崇,任由他们躲藏在十常侍体内。”
他回头,宝相庄严地对上座天子道:“吾愿为十常侍做法,驱逐他们体内邪崇,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刘宏闻言大喜,果然应下。
满朝官吏一片哗然。
他们上书天子册封张角时还在得意洋洋,觉得他们给朝廷举荐天师,是大功劳。这会见张宝一来就要为十常侍祛除邪崇,顿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张宝天师,不会是站在十常侍那一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