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哦”了一声, 僵硬地从木椅上直起身,僵硬地迈开步子跟随糜荏回到房中。
表面看起来镇定至极,实际上却差点手脚同行!
糜荏迤迤然走在前头。注意到身后人异常紧张的模样, 微微勾起唇角。
在确认过荀彧的态度后, 他也不是故意不坦白。纯粹是这样的文若太有意思, 他还想再逗逗, 舍不得就这么失去这般可爱的他。
嗯……就再逗几日吧。想来以文若性格, 将来坦白时多卖卖惨,总会心软。
两人各怀心思回到糜荏房中。这会荀彧的脑袋里更是一片空白, 洗漱全凭本能行事, 居然也还算镇定地处理完了。
然后是上床, 吹灭油灯, 一同睡觉。
视野中一片黑暗, 终于回过神来的荀彧:!!!
他震惊地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抱紧了身上盖着的软被。
深秋夜冷, 他们没有盖同一张被子。他身上这张被子应当是才晒过的,闻起来清香淡雅, 满是糜荏的气息。
是自己心悦之人啊……或许这辈子,最多也就只能受到这样的照顾与温柔。
还要奢求什么?
荀彧思及此, 缓缓沉静了下来。
他听着身侧之人轻缓、均匀的呼吸声,一时也不知心底是甜蜜还是珍惜, 只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慢慢进入梦中。
翌日, 朝中传回皇甫嵩与朱隽攻破宛城的消息。
此前颍川、南阳接连传回捷报, 朝臣们振奋不已。而几日前, 冀州前线终于送回糜荏大胜的捷报。此事听得刘宏心生愉悦, 连着几天红光满面, 瞧着竟好似连病都好了不少。
攻下颍川、南阳之后,宛城便是豫州黄巾军最后的根据地。在黄巾军将领波才坚守一个月之后,皇甫嵩带领都尉曹操,亲率三万兵马摧毁宛城。
至此,张角三兄弟身首异处,黄巾军各将领也大多战死沙场,抑或请求投降。冀州、豫州两处的黄巾军彻底失败。
由张角带领的黄巾军叛乱,也自此落下了帷幕。
虽说依然有一些零散的黄巾军未曾彻底消失,还在豫州、并州等地活动。但这些黄巾军已是群龙无首,如同一盘散沙般,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叛乱平定,刘宏便下旨令皇甫嵩、朱隽与其麾下都尉领兵回朝,再做论功行赏。
至于驻守京洛的大将军何进,这会也已被召回京师,此次叛乱中,何进识破张宝奸计、保卫京师有功,等过些时间自有嘉奖。
九月,糜荏别庄之中的秋稻又一次丰收。
去年秋稻丰收之时,他曾下帖邀请满朝官吏前往参观。可惜当时的他位微言轻,又拒绝认张让为义父得罪了十常侍,被尚书台官吏排斥,前往之人不足十之二、三。回来后还被赵忠指稻为草折腾了个够,连带着推广秋稻一事暂且被搁置。
后来他踩着十常侍成为国师丞,紧接着张宝入京暴露黄巾军起义之事,朝廷派遣他作为监军跟随。四月又亲自披挂上阵,直至不久前方才大胜而归。
而后揪出朝中与黄巾军私通的叛贼,亲自抄家查处……至于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平静下来,终于可以处理此事了。
他与去年一样,广下拜帖邀请京中官吏前往参观。与去年不一样的是,他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长史,而是身居要职、手握兵权的糜国师,自然一呼百应。
是以哪怕是尚书台一方官吏,都无不从者,全部回帖期待此行。
九月末的洛阳已经冷了。不过近来天气好,秋阳高照,白日出行气候宜人。
糜荏前往别庄时,带上了他麾下的门客。
“哥哥,”糜莜提着裙摆,款款从院中走出来,“我准备好啦。”
她身着一袭水色长裙,上头绣着几朵清新的菊花。外头搭着一身月白披风,深秋的阳光落在她身上,衬得她愈发毓秀可爱。
她在糜荏面前站定:“新衣裳,好看吗?”
“好看,”糜荏点头夸奖她,“我们阿莜本就天生丽质。”
他很明白女孩子都喜欢听别人夸奖的心性,也乐于满足自家小妹的一点虚荣心。
他身旁,几位门客也都跟着夸奖了两句。
读书人的话大多动听悦耳,什么明艳动人啦,什么假以时日便是大美人啦,听得一贯厚脸皮的糜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在众人善意的彩虹屁中微红了脸庞,以绢扇掩面,一副淑女模样。
赵云见状,如遭雷击。
——不是说好的糜小弟吗?!
为什么才一转眼,这人就成了糜小妹!!
难怪这短时间里,糜莜有几次被他打的稍微重了点还会红眼睛!
而他却傻兮兮地以为是糜莜性格太软太娘了?!
他终于知道为何先前那位武学老师没有认真教导糜莜了。现在就是他,也不敢再对她下重手了!
赵云死死瞪着笑靥如花的糜莜,整个人都不好了。
其实也不怪赵云认不出来。十一岁的小女孩这会还没有发育,平时特意换上男装读书习武,也就与男孩无异。
正似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她是雄雌?
许是在场众人之中他的震惊的表情太过突兀,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任嘏奇道:“阿云这是怎么了?”
赵云震惊道:“他,她是女子?”
“是啊,她是子苏的妹妹啊。”任嘏疑惑,“原来你不知道吗?”
赵云:……
任嘏见他脸都红了,笑着逗他:“咱们的小姑娘长得好看吧?再过几年啊,想要迎娶阿莜的男人,可能都要踏破糜府门槛咯。”
赵云的脸涨地更红了,结结巴巴道:“他、她,算、算什么女人……”
这话不巧被糜莜听到了,便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赵云:“阿莜为何不算女人?”
赵云原先就是私下嘀咕,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道:“……女人都是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的,哪有你——你这样的?”
这话倒也没有错,这个时代女性团体的主流便是如此。包括他周遭所有人,印象中的早逝的母亲,以及他的嫂嫂都是温柔如水的女子。
“有啊,”糜莜眨眨眼睛,“天凤年间,王莽执政,民不聊生。有一位姓吕的伟大女子,散尽家财资助义军,后来亲自点燃反抗王莽统治的火炬,又率大军打破县城杀死贪官。”
“吕大娘比我还厉害,难道她就不是女人吗?”
赵云哑口无言。
糜莜见他不说话了,轻轻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迤迤然从他身边走过,瞧着倒是有糜荏三分气度。
一行人很快抵达别庄。
这个时候庄中已经到了好几位官位较低的官吏。好在有去年的经验,庄中奴仆们这会都将人照顾得很好。
把糜莜送入后院歇息,糜荏亲自迎接众人。
其余的官吏也没让糜荏等候多久,在不到半个时辰内纷纷抵达。
就连天子刘宏都来了。
刘宏病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一直令张让送进宫的几位高人陪着,命他们整日为他念经驱邪。
大约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身体确实是舒爽了一些,没有那么难受了,于是越发倚重几位高人。
糜荏遣人打听,知道这些人都是京中寺庙、道观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五个人。但他觉得以张让一贯习性,不可能找到这样完美无缺的五位高人,便又命人私下去他们的家乡走访探查,如今人尚未归来。
他没有动这些人,反而一同请去别庄参观游玩。
等人全部到齐,糜荏才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前往田间。田中农人们正在收割水稻,用的工具正是他去年试图推广的收割用的打稻机、灌溉用的水车、脱粒用的石碾与手摇风车。
除此之外,还有耕种用的曲辕犁与铧式犁。
百姓这会耕种用的是直辕犁。这种农具笨重,用起来需要花费大量力气,使用时又难以回转,耕地十分艰难。
而曲辕犁只是在直辕犁的基础上稍做改变,在结构上变得更轻巧。又在辕头安装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便于调头转弯,十分适合耕种水田;
铧式犁则是在曲辕犁的基础上,在下方安装了三个铁质犁盘。
使用这两种工具,百姓耕种起来都会更加灵活,可以最大可能地节省人力与牲力。
众人驻足观看片刻,相互探讨、吹了几句彩虹屁,按捺下想要询问糜荏该如何制作这些农具的**。毕竟天子在场,他们不能太过失礼。
没了十常侍从中作梗,这场交流会十分成功。
从农庄回来后的第二日,糜荏上书刘宏,请求朝廷在中原及以南地区推广秋稻,在全国各地推广各种农具、以及水车灌溉。
他建议朝廷颁布律法:
将原本每年种植的一季水稻改成二月耕种早稻、五月丰收后即刻耕种晚稻,每年征收两季粮税;征用各地铁器、木器等工匠坊建造一批农具,以低价售与士族、百姓。
秋稻的粮种可以由朝廷出资购买,免费纷发各处,靠增加税收赚回;亦可由士族自行购买,如此税收保持不变。
至于农具,士族权贵的土地多需求便大,是主要购买力;普通百姓土地少,可以一个村落凑钱买几套,轮流使用。
若是实在买不起,那么百姓可以申请赊账使用,每年多交粮税直至朝廷收回本钱。
与去年的这个时候完全不同,这会没有一人跳出来反对糜荏。
事实上百官在听到这份建议时,几乎都是举双手赞成的。于是无数人拥护之下,这两项利国利民的大政策得以最高的效率,顺水行舟地实行下去。
官吏们最终商议决定,这几年由朝廷统一向交趾商贾征收、购买粮种,运往各处发放种植。粮种短期之内应当是稀少的,但预计种植三、四年之后便可以初步规模化,最终以粮税抵还。
听到这个方案,糜荏没有丝毫意外。
统治阶级的本质就是剥削,在上述方案中士族与权贵几乎规避了所有风险。短期之内无法收回购买粮种的钱,这一部分的损失由朝廷承担。
甚至在将来若是秋稻的收成不好,他们更可能会剥削百姓那部分收入,用以缴纳粮税。
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这个时代的能量大多集中在士族身上。
太过理想地想要造福百姓、远离士族,不仅会导致失败,甚至还会危及性命。
典型正如王莽。
两百年前西汉走向末路。当时土地被权贵豪强占有,百姓无以为生,只能沦为奴隶或着流亡为贼寇。于是王莽在篡汉之后,发布了新政:
恢复井田制,将士族们权贵豪强手中的土地重新分配,归还百姓;将盐、铁、酒、币制、山林川泽收等买卖从商贾手中收回,归于朝廷充盈国库;再废止奴隶制度,颁布各种压制贸易的政策、平衡物价,以防商贾剥削……
他的本意是想让世界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奈何王莽本人过于理想、不切实际,又操之过急,反而使得矛盾激化,最终被士族联手推翻。
所以想要顺利改革,要么彻底打碎这群士族,要么联合他们。
现阶段的糜荏选择的是联合。
先联合士族薅朝廷羊毛,等将来羽翼丰满,再联合普通百姓薅士族羊毛。
于是刚从夏恽等人家中取出、被存入国库的那部分黄金与珍宝,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也是这会,荀爽准备归去颍川劝说家族与郡中好友迁往徐州朐县,躲避战乱。
荀爽启程之前,糜荏即便诸事缠身,却依然放下手中事情亲自送别他。
糜荏的到来在荀爽的意料之外,想了想又能理解。
毕竟这人如今与他们文若在一起,也是要跟着唤他伯父的。
他看着糜荏,心中感慨万千。
虽然糜荏所图不小,手段亦正亦邪,还拐走了他的侄儿……但荀爽知道,现在能救天下人的,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
在家国大义面前,一个人的情与爱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荀爽郑重地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此去一别,恐怕再也不能见面。希望糜国师您能坚守本心,还天下一个太平,令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漂亮好听的话于糜荏而言,随时随刻都能轻松说出。可面对这般郑重的荀爽,他喉中纵使有千言万语,都表达不出他的感叹。
他终究是对着荀爽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荏必不负众望。”
这不仅是对荀爽,更是对荀氏一族,以及所有支持他事业、为他效力的门客,乃至对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承诺。
回答他的是荀爽欣慰的笑容。
他地拍了拍糜荏的肩膀,而后转身回房整理行礼了。
糜荏又与荀表说了会话,才辞别荀府。
他离去前,荀彧忽然唤住了他:“子苏。”
他快步走到糜荏身边:“我想陪着世父,一同归去颍川。”
糜荏微不可觉地顿了顿。
他侧头凝视荀彧,眼中浮现出诧异神色:“这么突然?”
不是好好的跟着管家处理他的产业么,怎么忽然就想要回去颍川了?总不至于是荀爽对他说了什么吧?
这位老人惯来信守承诺,不会轻易失信于人。
荀彧思索道:“确实是有些突然。”
“不过我再三思索,想要为子苏招揽更多的门客,单独世父恐怕不行。”他解释道,“一则世父不像我一样,能与年轻门客多做交流;二则世父不知子苏打算,恐怕无法说服更多的人一同前往徐州。”
他却不一样。
他曾与糜荏一同畅想未来,并与他一点点深思熟虑规划蓝图。他熟知这对于想要成功立业的年轻人来说会有怎样的吸引力,而这是荀爽发挥不出来的。
再说荀爽年纪大了,他也不能放任荀爽一家一家登门拜访,劝说当地有才之士。这种抛开脸面、还需要体力的活,还是由他来做才好。
糜荏听罢解释,知道自己被说服了。
“好吧,”他负手一叹,“文若且去吧。”
“我在京洛等你回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