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要在宫中建造一座用以“修仙”的宫殿, 那么所要用到的钱财就得尽快统计出来。
少府很快列出修建需要的材料与钱财,递交上呈时张让等人往上调整了价格,打算从中贪污一些。
反正天子根本不知道各项材料的价格, 哪怕知道亦不会在意这些。
刘宏看了果然很满意, 差遣少府尽快动工, 最好能在两个月内修建完毕。结果令大司农开仓交钱时,他竟上书表示修宫钱只够其中三成, 剩下的恐怕要到明年才能凑齐。
刘宏大惊。
他将大司农唤到跟前,质问他:“国库中的钱财去哪里了?!”
他分明记得今年才收到一大笔田业税收, 怎么就没了?可别是被什么人贪污走了, 若是如此,他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再诛九族!
大司农顶着他吃人的眼神,瑟瑟发抖道:“陛下,先前糜国师推广秋稻与农具时, 先以国库粮食交换交趾秋稻粮种, 又以国库中的钱财购买铁器售与士族百姓,并且约定等到明年粮食成熟后,以田税归还国库。”
他说着,小心翼翼瞥了眼刘宏的脸色:“此事当时您也同意了……您忘记了吗?”
刘宏记起来了,瞠目结舌。
他想到当时糜荏在他耳边说了不少好话,朝臣又都在夸赞他,他便飘飘然地认为自己又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想着将来史书上定然都是称赞他睿智圣明的话语, 他爽朗大方地给糜荏拨了不少钱财。
于是就在政策颁布的第二日, 糜荏畅通无阻地从国库中领了大半钱粮, 用以新政。
想不到现在居然就害的自己造不成他的修仙宫殿!
刘宏悔不当初!
糜荏的新政重要吗?重要。可是再重要, 对于他而言也没有得道成仙重要啊!
他若能成仙, 岂不是就能长生不老,还怕不能庇佑臣民百姓?
刘宏忙唤来糜荏,询问他这笔钱是否还在手中。
糜荏恭敬道:“陛下,现如今粮食已运往交趾,想来这会正在与当地县守交换粮种;钱财则已全部用于购买木材、铁器,现如今工坊已将木材削好、把铁器熔成农具状。”
简而言之,这钱肯定是要不回来的。
先前因为不愿吸食五石散,刘宏心中已对他生出一点不满。如今又见他将紧急需要的修宫钱财都挥霍了,愈发不悦。
失望溢于言表,刘宏的话语间也带着三分埋怨之意:“爱卿啊,你的动作怎么就这么快呢?”若是在慢一点,不就能收回至少一半,至少可以提前购买修建宫殿的一些材料啊。
糜荏躬身:“陛下,微臣自入京一来,见士族官吏的意见一致与您相左,而您总是被气得暴跳如雷,近来甚至还生了大病。”
“臣想着若是将此事办地漂亮一些,士族一定会感念您的仁慈,上书赞颂您,不再如此咄咄逼人……此事可是微臣做得不对?”
伤寒初愈,他的双唇未曾恢复血色,看着真是可怜又无助。
刘宏只看了一会,脾气一点点消失。
这到底是自己宠爱的人,也是在为自己好啊,他叹了口气挥手道:“朕也不是怪罪于你……哎,爱卿你先下去吧,朕心烦。”
糜荏从善如流退出殿中。
留下刘宏一人唉声叹息:这会才是腊月,等到明年的田税征收回来,最快也得是明年六月了!届时再修建宫殿,岂非要到明年九月才能修建起来?
他自然很不高兴。
张让见状道:“陛下,国库中的钱财既然都用于百姓,那么不如对耕地加收田税,再从百姓身上取回来。”
“也不必征收太多,只需每亩十钱,两三个月后便有足够的钱财修建宫殿,铸造铜人。”他笑眯眯道,“而每亩征收十钱,也动摇不了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
刘宏听得这话,双目一亮。
于是翌日,下旨加收田税。
百官哗然。
有官吏上书劝阻道:“陛下,春秋时期鲁宣公按亩征收田税,结果当时天降灾祸,蝗灾乱世;后来鲁哀公想要增加百姓的赋税制造铜人,孔圣人亦认为这种作法不对。”
“圣人告诫犹在眼前,怎能将之抛在脑后,反而去效仿亡国君主的作法,强行搜刮百姓的钱财修造无用的铜人呢?若是真的出了差池,天下又会如何责骂您呢?”
这份奏折引得无数清流拥簇,纷纷以此为由劝说刘宏。
见刘宏似乎有些被说服,张让等人又进谗言道:“陛下,鲁哀公是何人?那可是亡国的罪人啊!”
“这个陆康竟敢以鲁哀公来比喻圣明的您,依微臣看来,这份奏折根本不是劝说,而是陆康在辱骂亵渎您! ”
刘宏闻言大怒。
他下旨以“大不敬”之罪将陆康囚禁于廷尉监狱,准备即日处死此人。朝中不少官吏纷纷上书为他辩解,都没有用。
一时之间,满朝悲愤不已。
张让见状又道:“陛下,除增收田税用以修建宫殿其实有些慢。想要快一些,您可以令各州、各郡的官吏向宫中进献木材与石料。官位高的多进献一些,官位轻的少一些,不就都可以解决了吗?”
这个主意真是太妙了,听的刘宏抚掌大笑,直呼“阿父真乃朕之子房”!
百官瞧见第二份圣旨,只觉眼前骤然一黑,所有人都被气得两耳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这份圣旨是什么意思?!
为何陛下要修建宫殿,竟然要他们捐献“修宫钱”?
难道朝廷开设卖官鬻爵还不够,难道先前从夏恽、郭胜等人家中查抄的钱财都还不够吗?
从古至今哪有这样的先例?非但不发放俸禄,还要他们往国库填钱?他们到底是来做官的,还是来当奴隶的?!
这还是腊月啊,剩下不到二十日时间就要过年了,陛下岂非是要他们连这个年都过不下去?!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抛弃了政治上的成见与龃龉,纷纷自发性地以糜荏为首。他们一同上书谴责这一政策,要求天子收回成令,否则大家只能辞官归去。
刘宏暴怒不已。
他身在高位多年,最厌恶的自然就是官吏们上书谴责自己、和自己对着干。如今见他们居然以辞官威胁自己,一下子罢免了十余个官吏,满足他们辞官归乡的愿望。
但在离京回乡之前,必须缴清“修宫钱”,否则就要以拒缴税收之罪论处。
律法规定百姓若是拒缴税收,一经查实便没收全部经营收入,并要被发配充军做苦力一年。但他们现在要缴的根本就不是税收,一个年俸两千钱石以上的官吏,需要缴纳二十万钱。
受黄巾军战事影响,今年粮食价格上涨至百余钱一石。二十万钱,正好是他们一年的俸禄。
天子又下令:除了辞官的那些人,余下所有官吏必须在两个月内缴清修宫钱,否则以同罪论之。
百官这下全都傻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天子不是闹着玩的,而是真的要逼他们缴钱,若是不缴恐怕会有更大的祸事临头!
所有人都忍着吐血的**、怀着一点微小的奢望,前往天师监祈求国师糜荏劝说天子收回命令。
糜荏听罢他们的要求,行了一礼道:“诸位所为难之事本国师明白。暂且回去吧,此事两个月内自会有所定夺。”
听罢这一番话,百官只得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他们不知道糜荏是不是真的有办法,只得各自回去筹集钱财,万一两个月后糜荏想不到办法打消天子的命令,他们便上缴“修宫钱”报名。
思及此,众人泪沾满襟。
刘宏处置了不听话的官吏,好一阵扬眉吐气,心中顿觉舒适不少。至于先前为官吏们站队的糜荏,他也在私下斥责一顿,令他不要再管这些烦人的官吏了。
刘宏舍不得重罚糜荏,张让等人却不愿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几人密谋一番,前往进言。
蹇硕表情犹豫不决:“陛下,臣近日在民间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蹇爱卿,你平日里为人机敏,怎么这个时候就忽然蠢钝不堪了?”刘宏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些传闻是百官在辱骂他,不悦道,“你既然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传闻,便不要讲了!”
他也真是不明白了,怎么他无论做什么,百官都要反对他?让他们拿出点钱财怎么了,朝廷养他们这么多年,也没见做什么贡献啊!
还有糜爱卿,以前明明十分善解人意,近期怎么又是反对他吃灵药,又是反对他修建这座宫殿的?难道陪伴了这些日子,他也像夏恽那样变了?
刘宏想到这一点,表情蓦地沉了下来。
若真是如此,那便冷落糜爱卿一段时间吧。相信等体会过人情冷暖,糜爱卿就明白他的用心良苦,知道谁才是应该在意的人!
蹇硕被噎了一下:“……”
见刘宏这幅表情,他有些吃不准是要继续说下去还是闭嘴。
张让却很了解刘宏,知道陛下这是没反应过来,上前两步附在他耳边道:“陛下,蹇内侍想说的那些不好的传闻,其实是关于糜国师的……”
刘宏这才起了一点好奇之意:“哦?什么传闻?”
蹇硕做迟疑状:“其实自从糜国师与天神沟通,降下神罚开始,臣便零星听得一些传闻……”
他这个样子让刘宏极为不耐烦道:“要说便说,再含糊不清朕就砍了你!”
自从吸食五石散后,刘宏的性子便越发暴躁。蹇硕被他这暴戾的样子吓了一跳,当即利索道:“臣听民间传闻,糜国师乃天神派下的神使,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间。”
刘宏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瞧见他的样子,蹇硕放轻了声音,继续道:“后来糜国师打了胜仗,收复冀州,这些传闻便愈传愈广。尤其是冀州一带的百姓,简直将糜国师当做战神转世,甚至将他当成第二个张角朝拜。”
“且就在前不久,糜国师与何将军他们联合起来治疗寒疫,京县周围的百姓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就连大街小巷的小孩都在传唱糜国师的仁慈。”
他见天子被气得浑身颤抖,额上青筋迸发,心底一阵得意,面上却愈发小心翼翼:“陛下,微臣并非是妒忌糜国师,只是替陛下您不忿!”
“明明是您命令糜国师沟通天神,才能找出朝中叛贼;又是卢植将军打下基础,才有冀州的胜利;而这次疫病,亦是何将军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糜国师出力多少……”
“可偏偏那些百姓去看不到您与他们的努力似的,竟把功劳全部归咎于糜国师,还说,还说……”
一道九天惊雷在刘宏脑中轰裂开来,炸的他耳朵嗡嗡作响,脑子空白一片。好久才回过神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们、说、什、么?!”
蹇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他们竟大逆不道地说——当今天子之位不如由糜国师来坐啊!”
已是腊月二十二,再过几日便要过年了。
荀彧已回到家中,准备与族人们一同过完年再回去京洛。
这些日子里,他先前去往阳翟与郭图论政,结果此人与他意见不和,嘲讽糜荏与荀氏。
好在又遇到了少年郭嘉,成功将他收入麾下。这孩子如今虽然还小,但养几年绝对是智计超群的谋士。
他接着又拜访了辛氏。与郭氏一样,辛氏兄弟并不认为迁族是必要之事。但听说他的来意,他们还是耐心与他交换了政见看法,最终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门。
后来他又拜访了陈氏。陈氏三君与荀氏交好,早就收到荀氏族人的信件,得知此事。荀彧抵达前他们已经开了内部会议,虽然不认为已到迁族的危难之际,但一致认为可以与国师糜荏交好。
便将方及弱冠的陈群送了出来,与荀彧约好前往京洛的时间。
……
因为父母早亡,家中只剩他与几名忠仆,郭嘉干脆跟着糜荏来到阴县荀氏。闲暇时看看书、与戏志才聊聊天,倒也十分有意思。
但不知为何,今日荀彧心中总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之感,使得他频频出神发呆。
直到片刻之后荀壹送来刚收到的,来自任嘏的信件。
打开一看,上头简述了他离京的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系列大事,以及天子近日来听信谗言,对糜荏的忌惮。
荀彧瞳仁微缩,豁然起身。
不行,不能留子苏一人在京中面对那些豺狼虎豹!
必须要尽快赶回去,与子苏一同面对!
他身后,一身蓝衣的少年以手轻点桌面,悠悠然饮尽杯中清茶。
——哎呀,他尚未蒙面的主公,似乎陷入了某种危机之中啊。